? 天空湛蓝明亮。
不可测量，也无可追寻。
云朵和光线。
不同时分，不同质地，不同色调。
生活平淡无奇。
生命恒定却又无常。
邂逅的意义在于，
掌心渐渐有了温度。
一、
遇上柳安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1996年4月17日。
我们一起到北京开一个研讨会。彼此早就认识，只是没说过话。在飞机上我们临座而坐。
看到窗外的白云，大朵大朵，厚重起伏。连接成一片白茫茫的海洋。
我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能够沉默相望，就是一种完满终局。我把脸贴在封闭玻璃窗之后，凝望。
第一次坐飞机吗？安生问。
是的。
别看太久，容易头晕。
他的话似乎有一种强制力量。可并不让我反感。我立刻摆正了身体。闭上眼小睡了一会儿。
到了北京之后才知道这次的会议要持续七天。本就不善交际的我除了开会就是躲在酒店的房间看电视，剪指甲。直到安生敲开我的门。
随后的几天，我们去了**、故宫、颐和园、长城……
安生的声音很低沉，很有力，但话很少。只是每到一处景点他便会饶有兴致地说上几句。他讲九王夺嫡，讲慈禧的生平，也讲修建长城时一砖一瓦的故事。我惊于他知识的丰富。
安生也喜欢拍照。拍我们走过的每一处伟大的建筑、风景甚至村庄。拍它们的气味和色彩。沙尘暴后窗台上的痕迹。树在墙上的光影。热情的旅游纪念品批发商。啃玉米的孩子。夜色。外国人的皮肤和褐色头发。还有一张是在车上睡着的我。
我渐渐从失语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告诉安生我颈上的疤是如何得来。告诉他我和宝易兰做了十多年的朋友。告诉他我喜欢的第一个男生。甚至告诉他我的婚姻是怎样的无奈。
安生说我不该告诉一个男人我的婚姻失败。
我说我不是失败。而是由于长期的精神隔膜，我不习惯任何一个男人以任何形式走近我的生活。我并不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小孩，但我的内心善良。由于我的原因，父母的争吵再多也勉强维持了婚姻。这些是在我长大之后才明白的事情。他们彼此迥异的生活中各有隐忍的艰难与苦痛。性格亦都缺乏温柔和平和。我不想走这样的老路。但我没有办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么多。总之，我不能自控。
二、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直爱看电影。发现自己最喜欢的电影类型，还是爱情的。好的爱情电影，其实都有一个严峻的现实背景，如战乱，异乡，阶级，梦想幻灭，孤单和迷惑，人性与伦常的冲突……若隐若现，忽远忽近，也许你终究不能看清，但仍可感知它的存在。而且知道，正因为它的存在，爱情才显得那样顽强和脆弱，令人为之心折。
很巧，那晚的电影正好是爱情的——《英国病人》。
这是一个以战争和沙漠为背景的跨越时空的爱情悲剧：为了爱情挺而走险的欧洲贵族，擅离职守的英军护士，内心充满矛盾的锡克族士兵，被砍掉两根手指的双重间谍……受到战争重创的人们都有一种超越的渴望。是啊，人人都有渴望。渴望潜藏在被制约、被规范了的人性底层，犹如掩埋在荒漠之中的古老壁画。
看到影片结尾，Almasy抱着情人的尸体痛哭。我就坐在座位上哭出来了。我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我真傻。安生递给我一张纸巾。我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部根据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杰达的畅销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我以为这样说了，我就会止住哭声，可是没有用，眼泪还是在流，无遮无拦的，而且有秩有序。
这部影片表达了一个人对整个世界的抗衡。正如《英国病人》原著中一段描写hanna唱“国际歌”的情形，作家michaelondatje写到：
therewasnocertaintytothesonganymore，thesingercouldonlybeonevoiceagainstallthemountainofpower.thatwasonly
surness.theonevoicewasthesingleunspoiledthing
那一个声音是呼唤人性的声音。
《英国病人》似乎就在告诉人们，人类的希望在于人本身，在于对美好感情与经历执着追求。
我也想要这样的爱情。
从电影院出来，突然间想起了生活里的一些碎片，以为是幻觉，可那痛楚的感觉却异常真实，从心脏的最深出蔓延开来，渐渐地流淌在全身。我再次陷入失语的状态。低着头一直往前走。
安生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小心，看车！
温暖，温暖立刻从掌心导向了我苍凉的内心。我迅速转头。安生抓着我的手从容澹定。北京的小雨，滋养着这个安静儒雅的男人，绅士的做派，纯粹到极点的眼神，也许只有在这种心情下，才能明白一个词——怦然心动。我几乎在瞬间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还有些陌生的男人。
我们那晚没有回住地。在别的地方开了房。
自然而然什么都发生了。
我开始相信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关于**的观点：说是女人如果与不爱的人**，会有很大的伤害，轻者伤身，重者得病衰老甚至短寿。和车路的性，封闭不能释放，人说性与爱的结合，灵与肉的统一，我从来没这样的感受。也不敢告诉任何人。**毕竟是床弟秘事，让人三碱其口。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可在与安生**的时候。我的心轻轻一跃，像跳马一样，就飞出了窗户。有一段飞翔，很自由，没有任何束缚我的东西。那是一种极至的high，我知道。
躺在床上。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十指紧扣。我能敏锐地感受到悬浮在空气中水蒸气，附到睫毛上成了眼泪。
我对安生说，谢谢你今晚，给了我哭泣的理由。我已经很久，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哭。
三、
从北京回家。车路因为参加朋友聚会没有来接我。
我一到家就进了房间把门锁上。已成习惯。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自闭的状态，而且很害怕。关着房间门，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一切都被别人看见。我也不喜欢失语，反而认为在每天的生活里，应当有一段或者几段十分有价值的聊天和交流，那很重要。可是当广易和宝甜都远离我的时候，当若兰独自出来讨生活的时候，当我和车路之间的断层越来越大的时候。一切又都不重要。我学会了自己和自己对话。我发现我已经有了很强的方向感，而不是按照俗世的路盲目地走了。
我慢慢地把从北京带回的行李收拾好。看到安生给我拍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我闭着眼睛，带着不常有的舒心的笑容，睡得很安稳。我呆呆地看着。耳边流淌着舒缓的音乐声。为什么让我在有安生之前有了车路，又让安生在有我之前有了妻子和小孩。想着心微微有些疼。一曲终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声。
其实，我在自己面前，一直留有一个地方。独自留在那里。想去爱。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我愿意等待。一个人，要多久才能从尘世人海中认出自己爱的人，有时候是一瞬间，有时候是一生。
我跟自己说，凌青青，不要觉得遗憾。你等到了安生，已经幸运。
四、
我们差不多每个月见两次面。因为在本城熟悉彼此的人都太多。我们只能在周末的时候抽出时间去别的城市。
安生比我大十岁。
这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喜欢突然紧紧地抱着我。我总是笑着趁没人看见的时候亲他的脸。
过马路的时候，他会把我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
看电影的时候，他会给我买大杯可乐大筒黄油爆米花，让我可以在电影院里醉生梦死，自我沉溺。
他让我知道了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滋味。也知道了爱一个男人的感觉。
我对安生说，你让我知道在我的心里，其实是有爱情的。尽管我们的爱难以得到世俗的认同。但我不用感到耻辱。我想，这种爱不是婚姻，不是诺言，不是家庭。它是一种气味。引导着我不断前行。
安生也爱我，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只是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他想要给我全部的爱，同时又不想放弃他的家庭。
我都知道。
安生的妻子是个很普通的女人。简单和勤劳。他们的婚姻曾遭到安生父母的强烈反对，因为两个人在文化层次上相距甚远。最后年轻叛逆的安生负气地结了婚。他们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共有了时间。
也许人可以轻率地交出身体，绝不会轻易地交出灵魂。我却和安生互相交换了灵魂。这是我和安生所共有的东西。
为了更隐蔽地见面。我在外面租了房子——被我称作是家的地方。
安生默许。
我们见面的次数开始增多。
五、
十月是安生的生日。我们说好一起庆生。
宝甜曾经说过女人最不可原谅的缺点就是枯燥乏味。我于是那天很早便回了我们的家。把卧室的窗帘换成了粉红色。熏着了香灯，在地毯上扔了一些粉色的垫子。我要把优雅、精致注进我们的生活，让生活的细节绽放出一个又一个的彩泡，让庸常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让他过一个难忘的生日。
布置好一切。在cd机中放进一张民谣。然后给安生打了电话。
你下班就回来，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安生听了发出馋馋的声音，真的？
当然真的。我说。
好，我就回来。
挂断电话围上围裙我边哼歌边走进厨房。从小父母的宠爱我很少做家务，为了安生，我特意在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做好了蒜香排骨、麻辣鸡丝还有七彩玉米烙，我才想起生日吃长寿面是必须。但就算是煮面也要弄出些花色来。我把胡萝卜和黄瓜切成梅花状盖在面上，用木制小碗盛着，漂亮得像工艺品。
做得久了，额上有些冒汗，但窗外的风无比的清凉，白云镶着月光如水的银边。一切完美，我可以放肆得无法无天。
我下厨给他做饭确实是真的，然而他说好下班就回来却不是真的。
我坐在空空的沙发上，望着分针走过数圈之后，天空也变成了很深很深的蓝，时钟在墙上的投影清晰可见。夜来了。
我打了水，用毛巾仔细擦着脸上的汗渍，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梳了梳头。安生还没来。看到镜子那个年轻的女孩，牛仔裤，t恤，跑鞋，一头漆黑的长发，整齐的刘海，明眸皓齿。真好。我的面具还是甜美纯净。可安生不知道我的心，是这样的苍白和颓废，还残缺不全。
坐立不安，从客厅又走到厨房。碗里的面已经变凉，油油的汤花凝固在碗的边缘，汤面也已经不见了光鲜的色泽。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安生怎么还不来？
我的心变凉了，如同眼前的菜和面。
时光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已经在这空荡荡的房里等了他四个小时。这些饭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可是我却没有吃过。
觉得有点饿，又有点累。我闭上眼睛趴在桌上听风的声音，感觉无数烟花在周围绽放，残留的液汁溅到身上，生疼。然后便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安生终于来了。
我死命地盯着他看，想把他盯得发怵。可当我的目光和他的交汇时，眼泪却掉了下来，打在冰凉的手指上。
都是我不好。家里人也说要为我庆生。我……
不说了。我打断他的话。
这些都是你做的？
安生看到满桌的菜。
嗯。还有长寿面。我说。
安生立刻端过那碗已结成饼的面狼吞虎咽起来。
我舔舔嘴唇，喃喃地说，我也饿了，我一直等你还没吃饭呢。
安生一下拥住我，很紧很紧。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误会都能以这样美好的方式结束的。
冬天来了，秋天却还未过去。
树叶在冷风中一片一片地枯萎，落下来发出老迈的声音。我用存了几个月的钱给安生买了一部手机。然后包装得简单干净。
回到我们的家见了面。我说，安生，送你一件礼物。
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安生说。
是的。可我就是想送你这样的礼物。
轻轻地将盒子递到他手上。
安生打开取出那部黑色的手机。一言不发。
喜欢吗？
为什么要送我这样的礼物？！安生突然大吼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竟为了我辛苦攒钱送的一部手机。在那时，送这样的手机，花掉了我几乎三个月的薪水啊。我呆坐在那里。
原以为给他一个惊喜，他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结果却是我莫名地给自己编织了一些美好的幻觉，之后再亲手打碎。隐隐约约感到手上有看不见的血液在流动，下意识地转移视线，眼中顿时充满了冬日难得的阳光，刺得我的双眸微微的疼。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马上感觉到有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了。是光的关系吧，我站起身来拉拢窗帘。可是那液体还是止不住地流，还变成大粒大粒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
这东西多少钱？
你不喜欢扔了吧。我淡淡的回答。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还要你买这样贵重的东西。他的声音很大。
我没有想到送一件礼物会让你如此生气。
然后我起身要走。
安生没有拉我。
我内心固执的，汹涌的，深受着的绝望，纷纷萌芽了。
走出那所房子，街上，人很少，我走得很慢。已经记不清走了哪些路，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直到走到天色渐黑。才想到应该回家了。我家住在五楼。每层楼一个声控路灯。人于是就在黑暗、光明、黑暗里重复前行。
回家我照常锁上房门。
晚上听深夜的收音机，热线里有人在讲他恰逢往日恋人的事。他说两人对坐灯下，他不由有点心酸的说起了当年的事，然那女子微微一笑，说，其实你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爱我。
一时之间，我觉得这女子说的话温和而又坦白。安生对我也是这样罢。在想明白的那一刹那，我很沮丧。
凌晨四点。
仍然没有睡意。打开计算机，却意外地收到安生的电邮。
那封电邮极其简短。只有六个字：
青青，我深爱你。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于是就用双手蒙住脸，伏下头掉了眼泪。
然后决定去睡觉。可那一夜，我大部分时间把眼睛睁得很大。偶尔睡着的一两个小时，也总是频繁地做梦。梦里种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接连出现。到后来被惊醒，我就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睁着眼睛看着周围沉重的黑暗。我会有这样的预感，觉得黑暗里，会突然听到安生在叫我。
我立刻爬起来。果然，安生又发了一封邮件。
我一口气读完。并且泪流满面。
终于知道了安生内心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芜。两年前和最好的朋友合伙做生意，东拼四凑了三十万，朋友却带着这笔钱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朋友出卖，自己的积蓄泡了汤，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没有了钱。我却送他很贵重的礼物。这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安生这样自尊心很强的人来说，是打击，是剧痛。
我理解。于是很快给他回了电邮：
“安生，人生是随机应变的。如果我的爱人是个富翁，我会很贪心，我会要他给我买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如果我的爱人是个穷光蛋，我会告诉他，我什么都不喜欢，我连一块钱的冰棍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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