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
那些捡红豆的日子。
再也不会有了。
生活有不断的可能性，
人才能始终一往无前。
可以流泪，
只是风一吹，
就散了吧。
一、
我借的钱我来还。我这样告诉安生。
他仍然在我面前保留很强的自尊。所以极不愿意。可我会坚持我的决定。
我开始告别所谓“小情调”的生活。
问题是不去咖啡馆会不会不习惯？
问题是朋友发现新衣服越来越少该如何解释？
问题是没处花钱又存不了钱父母怀疑怎么办？
……
安生很生气地骂我。他说要我爱惜自己多一点。
我却很开心。我第一次发现被人批评是一件喜悦的事情。于是我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和他顶起来。在这个年长我十岁的男人面前，总是喜欢耗尽顽劣。我不知道被我这样的女子半生追逐，他是不是也会感到幸福。
其实有很多人，他们漂泊过不同的城市，只为找到一个喜欢的地方留下来。告别过很多遭遇的人，只为找到一个温暖的人和他相爱。就像我，愿意在安生面前卑微、渺小，甚至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找到一条路让自己的灵魂平静。
我也开始向安生讨要他剩下的时间。不是因为付出的多少，只是想要伴他终老。
然后我们便像极了所有俗套的婚外恋故事，在责任、道义和爱情之间徘徊、渴求、绝望。
情一旦发生，则一发不可收拾。
安生是懦弱的。他要承担的太多。他不敢给我承诺。
我理解。也许，男人要承担的，是整个社会。去到哪里，在哪居住，吃什么，依赖什么生活，舆论的容忍度等等这一切都要他们承担。因此往往退缩。
他对她放不下。那我对他是什么呢？我对他，竟然也是放不下和牵挂。
于是想想，真是造化弄人。
然而更弄人的远不止这些。
1997年的4月，我发现我竟然怀孕了。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无声地哭了很久。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像精神病患者那样恍惚。我终究没有患上精神病，得益于我的那些朋友。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把安生的事告诉她们。和车路离婚我都没敢说。除了若兰。原因是她除了和我同在一个城市，也陷入了一段让人哭笑不得的婚外恋。
可我不敢对宝甜广易说，我怕她们会看不起我，如同我自己鄙视自己。
若兰知道我怀孕，她说，青青，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们。人多好出主意。你这样不愿意让自己停下来。我好担心。
我极压抑的哭泣，眼泪被风一吹，就散了。
有时候觉得感情真的很像一个包袱，背在身上，背了那么久，却一直不可以卸下来。
我终于决定把这事告诉广易宝甜。
二、
真的太久没有到那间咖啡馆去了。
小店重新装修过。红色的木门和窗框，墙刷成雪白。圆木桌铺着绿色格子的棉织桌布。木头椅子。低低的吊灯。灯光是黯淡的黄。白天都透射不进阳光。温暖纯朴的北欧风格。墙上挂着漂亮的木框图片，大部分是酒或咖啡的广告，厕所里还有父与子的漫画。cd机里放着被时光抚摩过的美国乡村音乐，充满粗糙的柔情。穿米色麻布裙的年轻女侍应行走在过道。咖啡机和咖啡豆罐子在阴影中闪烁着光泽。
那里的气氛，适合对话，也适合沉默。
宝甜请了七天年假。广易也借着研究生论文答辩赶了回来。
我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若兰把我的故事零零散散和她俩说了一遍。
宝甜听了苦笑道，难道，女人的爱真的敌不过世俗的需求？我也爱上了有妇之夫。
我一下子扬起头。
凌青青，别这样看着我。如果你不能勇敢地面对这一切，那还不如彼此相忘于江湖，大家不相照顾的好。宝甜镇定极了。
我又看了一眼若兰。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道没她的同意是不会把她的事也说出来的。
一切都乱了。
我记得若兰曾经说，每一段感情是不一样的。就算是婚外恋，本质也不会一样。她说她不会为了那个男人离婚，可能仅仅就是因为感情疲劳，又也许是因为过于空虚。
记得还有人说过，有一种感情像指甲，剪掉可以再长，无论是健康的指甲还是灰指甲，都无关痛痒；有一种感情像头屑，没完没了，烦死人了。有一种感情却像牙齿，失去后会落下伤口，即使补上了，哪怕是金的，也是假的。
我相信我属于最后一种。
广易沉默很久才说话。
青青，朋友，不可能永远在身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爱情是必须。朋友，就当是意外的惊喜吧。也许以恬淡之心，能换来更大的收获。
从小你就重感情。这我们都知道。你爱，不管爱谁，我们都支持你，你有权利爱任何一个你想爱的人。宝甜很坚决。我爱上的男人也有老婆，我并不觉得是什么耻辱的事。如果他不为我离婚，我就叫他滚蛋。可我担心你，你要答应我们，不能让自己受委屈。
宝甜说得对。青青，无论如何，勇敢一点，向他要一个答案吧。广易的目光异常坚定。
若兰也拉了我的手，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但我赞成她们的意见。
广易点点头，去吧，去要一个答案吧。没有完美的爱人，尤其是你付出了这么多，你的要求会很高，你会很敏感他对你的一言一行。所以你要教会他怎样爱你，怎样对你好，用你愉悦的方式。要学会让自己幸福。
我使劲咬着嘴唇。仿佛就要咬出血。
从咖啡馆里出来，我去医院做人流。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躺在手术台上，白亮亮的灯光射得眼睛发花。我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胸口很痛。觉得孤独至死。手术完了，粉身碎骨般剧烈。她们都在手术室外等我。见到她们，我轻轻地说，我和安生其实是有孩子的。是吗。
她们全部上来拥抱我。抱得很紧很紧。
那一刻因为生活拥有的能够不断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因为我这一群始终对我不离不弃的朋友。我热泪盈眶。
三、
和车路离婚之后，我搬回父母家。
尽管他们是我见过的世上最为善良和勤劳的人。但因为我的任性他们也大发雷霆。加之我又是一个有些叛逆的孩子，家庭成为一条不够有力的纽带，所以，那段时间本来很难得的父慈子孝却成了家里最吵闹的时候。
我于是常常到我和安生的房子去住。
那天，安生也来了。
我们平躺在床上。他抱着我。我心里充满了幸福。那种感觉似乎就应该是幸福。不愿意醒过来。不愿意离开。可是又隐含着恐惧。
安生，你爱我吗？
我爱你。
会一直爱吗？
一直爱。安生微笑。
泛滥的激情终于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包围了我。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我是说能见光的在一起。
对不起，青青。我真的不知道。
这就是答案。这是无望的事。
我们会有孩子吗？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到死吗。
傻瓜。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眼里有泪光。
安生，我要告诉你，我刚做了人流手术。这时候我们不能有孩子，这是超出你忍受度之外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有过孩子的。
他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控。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
我伸出手抚摸他脸上的泪水，轻轻说，你总是在我面前流泪。也许眼泪能够让你释放内心的压力。为你自己的羞愧和软弱哭，为我的羞愧和软弱哭。哭吧，我们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唉。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曾经那样坚定地相信着。相信上苍虽然注定让我犯错让我沦陷让我受罚，但一定也会给我安抚给我原谅和救赎。可现在我放弃了。并不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我只是不愿意再相信自己。
终于我说，安生，我们分手吧。我希望你可以重新找到你想要的生活。
安生呆呆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一定会觉得没有理由要求我留下来，他有许多话说不出来，又哽不下去。
也许我们的感情注定像晚春就会凋谢的花朵，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
四、
而事实上，我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人。
离开了安生，我陷入了一种更为幽闭的生活状态。在关了门空气流通不怎么顺畅的小房间里，常常会感到憋闷，总要跑到阳台，去看看楼下的行人车辆飞扬在空中的尘土，这样才会觉得舒服。
发呆的时候更多了，仰望那纯洁透明的天空，想起在香格里拉的山顶和安生一起看天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即使忘记了他的声音，忘记了他的笑容，忘记了他的脸，但是每当想起他时的那种感受，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我看我们坐在草地上的照片。在那里，我把眼泪留了下来，灌溉了下面柔软的小草，不知道来年，会不会开出一地的记忆和忧伤。
我也想忘记他，只可惜我根本没法做到，这两年来，我的生活里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只有他。我一直都想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们捆在一起，但最终失去了他，我却连自己都失去了。
广易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说没有，还分了手。
她问我是不是很难过。
我在电话这头大声地哭了起来。哭了好久。我说，没有了他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广易停了一会，然后很慢很慢，但又很清楚地说，青青，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样深爱一个人。虽然很多时候我们希望爱情永远充满激情，相处的任何时候都那么自然，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感情确实需要经营。所以，如果最后只剩下他，那就去抓住他吧。
我和安生再次见面了。
当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那间温暖而潮湿的房间里交汇的时候，我们又一次抱在一起痛哭。
我告诉安生，我的眼泪可能泛滥。你的却异常珍贵。你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告诉自己，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他了，我也会在他身边，是地狱也一起猖獗。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悲伤，我们的负罪。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安生的手整晚环抱着我瘦小的身体。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依然没有想过**。我只想这样贴着他的身体，感受他血液和肌肤的温度。似乎这样就能穿越痛苦，带来慰藉。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后悔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在一起。分手，和好，反反复复。
和安生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身边都很快乐，于是我也以为自己真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会在热闹的部门联欢中突然地就沉默，为什么在看周星驰狂笑的瞬间就难过，看见夏天越来越远秋天越来越近我就忘记了说话，看见天色渐晚华灯初放我就忘记了自己原来要走的路。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而我是该继续往下走，还是该停下来哭泣？那段时间，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不会崩溃，于是我选择相信某个人的话必定会成为我的信仰，我会胸中装着这样的信仰走下去，不再有恐惧。
最后一次分手是在1997年的冬天。
我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茶色连帽薄呢大衣，天很冷，我们说好过自己的生活绝不回头。然后再一次紧紧相拥，我碰到安生僵硬的嘴唇，感觉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视线也早被凝结，能看到的，只有对方的内心。
可是当数不清的山光水色数不清的恩怨愁长尽在我纷乱的心怀间无情地抹来抹去的时候。我还是无法从中排遣心灵里无穷无尽的忧伤。生命中有些东西，是让人坚持走下去的全部意义所在。可与安生在一瞬间爆发的爱，竟然赚取了我要活一生的全部勇气，包括甜蜜之后隐忍的苦难。
我觉得，我们分分合合得太多次我自己都累了，命运怎么还是不懂？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于是，我毅然而又绝决。
安生。我说，我根本不想分手，从来不想。我生命中的温暖就那么多，已经全部给你了。我可以不爱你。大概就是我死去的那天。
那就再也不要分开了。安生的眼泪温热。
我能等你吗？我说。等你用足够的时间去尽你的责任。
不能够让你受苦。不能够让你为我步履艰难。
安生，我还年轻。也许是这个世界真的爱情太难得了，所以上帝也变得挑剔起来，他觉得不能让人们轻易把爱情到手，所以我们的爱才都这么不容易。但是我仍然愿意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只要我通过了他的考验，他不会再吝啬于赐给我最甜美的生活。
他长叹了一口气。青青，我真不忍啊。
我说，成熟的爱情都需要付出时间去等待它的果实。只是人们一直欠缺耐心。有谁会用十年的时间去等一个人。有谁会在十年之后，依然想回头找到那个人。爱情也许因为太急于要得到，无法被证明，所以才会得不到成立。你说是吗，安生。
十年？我对不起你。他的话带着哭腔。但如果你真能等到那一天。我愿意和你一起走下去。
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我不想让安生看到。就像那些山谷里的小花不卑不亢，不惊不乍，不让人为它而动容。
这个冬季，我在沉默的同时学会了等待。
这个冬季，这个年长我十岁的男人哭得很凶。
可他却并不知道。看他哭一次，我难过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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