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剑客奇谈 > 第九章 周二公子

?    张夜书消失了半个月,终于来了一封信。易琴心不知信的内容,只知明天一早,他们便要离开霁月山庄,启程去云南府了。周晋已向风抟辞了行。

    顾君兰死后,风天静呕了大量的鲜血,身体每况愈下,这两天更是水米难进,恐怕时rì无多了。风天静卧病在床,风木秋被逐出家门,山庄的大小事宜便都落在风溪冷肩上,虽有风抟从旁辅佐,但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听紫玉说,前几天,他房间的烛火都是彻夜不息的。

    想到明天便要走了,易琴心便辗转反侧。风溪冷下山办事已有三天,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不知离开之前能否再见他一面。忽然房门轻轻动了下,不用想也知是紫玉那丫头来了,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道:“是紫玉吧?我发现你了,别蹑手蹑脚,躲躲藏藏的了,快进来吧。”紫玉扶着门框,不肯进来,闷闷不乐道:“琴姐姐,我听公子说你要走了,我……从小到大,就只有公子和姐姐对我好,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走?”易琴心蹲下身,怜惜地抚着她的头道:“姐姐也舍不得离开紫玉啊。可是紫玉,这儿又不是姐姐的家,我怎么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呢?”紫玉道:“那让公子娶了琴姐姐,不就可以一直住下了?就好像大少nǎinǎi一样。”易琴心又好笑又害羞,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谁教你这么说的?”紫玉撅嘴道:“才没人教我呢!这是我自己想的。”易琴心嗤的笑道:“小鬼头,不学好。这样吧紫玉,等姐姐什么时候有空了,立马便来看你,而且给你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好么?”紫玉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那我们说定喽!琴姐姐可不能食言。”易琴心道:“一言为定。”紫玉道:“光是嘴上说还不行,还要击掌为盟,我看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易琴心嫣然一笑:“都依你,击掌便击掌。”

    两人击了掌,易琴心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心慌意乱,倏然起身,望向门外。风溪冷立在门外,一身尘土,似乎是刚刚回庄,道:“紫玉也在啊?”紫玉朝易琴心扮了个鬼脸,道:“我说的不错吧,公子要娶琴姐姐做妻子喽。”说着跑出门去。易琴心和风溪冷尴尬一笑,隔了半晌,风溪冷道:“听说姑娘明天要走?”易琴心点点头道:“嗯……”风溪冷道:“我能和姑娘谈谈么?”易琴心道:“嗯。”

    周晋和张邵安夜倚阑干。周晋道:“歩青说有事要处理,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让他一个人去,没关系么?”张邵安道:“少爷行事一向都很有分寸,既然他信中没说要我陪同,便说明问题不大。”周晋道:“安叔对歩青很有信心么。”张邵安道:“他的儿子,本该如此。”

    忽见易琴心和风溪冷一齐走出院门,周晋不由地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张邵安道:“周公子吃醋了?”周晋摇头道:“我仅仅是觉得琴心姑娘天真浪漫,很是有趣罢了。”张邵安道:“看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已捉摸不透。不知为何,今晚好想大醉一场。周公子可否陪老头子喝两盅?”周晋道:“当然!不过待我醉成一坨烂泥之后,安叔可得保证将我拖回房去。”

    清风阁在一座小山丘上,为山庄的制高点,凭栏远眺,山庄的夜sè一览无余,数不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宛若穹窿中的点点繁星。山庄愈发的静谧了。

    风溪冷道:“难得姑娘做客霁月山庄,我却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抱歉得很。”易琴心道:“没关系的。你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不必管我的。”风溪冷忽然黯然神伤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倘若当初没让二嫂出谷该有多好,如此二嫂就不会死,会和二哥在谷底平静地过一辈子,而大哥也不会一病不起。”易琴心道:“话不能这样讲。我想这就像是你二嫂自己说的,她想要再看看你大哥。相爱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她应该一直都活在痛苦中,或许死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莫大的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临死之前能和他相爱的人见上一面,应该无憾了。总而言之,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但对你大哥和二嫂的而言却恰巧相反。”风溪冷道:“真的么……”易琴心道:“好了,别想再这些啦。你大哥现在卧床不起,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励jīng图治,重振霁月山庄的雄风,像你爹爹一样为一方百姓造福才是。”风溪冷道:“真想不到姑娘还能说出这样鼓舞人心的话来。”易琴心道:“你敢小看我!说老实话吧,这都是周晋那家伙说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风溪冷yù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道:“那周公子是……是姑娘的什么人?”易琴心道:“他呀,是我们在婺源追击采花大盗雁南飞时碰上的。那家伙与我的表哥臭味相投,便死皮赖脸的跟来了,像一只苍蝇,怎么轰都轰不走。”风溪冷道:“原来如此。我原想和你们一起上路,浪迹天涯,没想到庄内发生如此的变故。正如你所说,大哥身体抱恙,我不能只顾自己开心,也得为大哥分忧……这把扇子是我七年前游苏州时费了不少功夫得来的,扇面上的字是黄鲁直的真迹,是我平生挚爱之物,今rì我将它赠给姑娘。”易琴心道:“既然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怎么能收?”风溪冷道:“我不能和姑娘浪迹天涯,它能代我去也是好的。”易琴心道:“那好吧。俗话说礼尚往来,那我就将这对手镯送给你吧。”风溪冷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个……”易琴心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若是不肯收下,那你的扇子我也不敢笑纳了。”风溪冷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姑娘明天还要赶路,我送姑娘早些回房休息吧。”易琴心摆手道:“不必不必!自从上次出了事,周晋便也跟着搬过来住了。这时候周晋那家伙肯定还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院子里游荡,他见了你,肯定要笑话我的。”风溪冷道:“那我送姑娘到院门就走,这样总可以吧?”易琴心道:“也好。”

    风溪冷果然送她到院门口便告辞了。不出所料,她刚进门便见周晋手执一壶酒倚在一根柱子上,笑吟吟地瞧着她。周晋道:“一个女孩子夜夜笙歌到五更,成什么体统?”易琴心道:“我的事要你管!”周晋道:“我若非你表哥的朋友,才懒得多管闲事呢。哟,扇子不错,是风老三送的?”易琴心道:“是呀,羡慕吧!”周晋道:“有什么可羡慕的,这都快冬天了,这扇子一不能驱寒,二不能送暖,跟几根竹篾有何两样?你的镯子呢?”易琴心道:“送人啦,凡事不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嘛。”周晋道:“姑娘好不知羞。”易琴心插腰道:“我怎么不知羞了?”周晋道:“姑娘不知女孩子送玉给男子是定情的意思么?”易琴心道:“你,你信口开河!喂,你说的是真是假?”周晋开怀大笑:“当然是……假的了,不然你易大小姐送的玉谁敢收啊。”易琴心道:“哼!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周晋道:“我是不是狗还需考证,但姑娘若是再不睡,明早必定是一头赖床的母猪。”易琴心yù举起扇子打他,想到这扇子是风溪冷送的,弄坏了就不妥了,这么一迟疑,周晋已远远跑开了。周晋、易琴心、易邵安三人离开了霁月山庄一路向西,不出半月,已抵贵阳城正东方向的平越府。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便在平越歇息一晚,明早清晨起程,直至未时方才到贵阳城外。贵阳城西接水西,北连播州和四川,亦是通往云南的要道,乃是云贵高原第一大交通枢纽,虽处蛮荒之地,亦属繁华,还未进城,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周晋一马当先,张邵安驾着豪华的马车跟在后面,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格外的引人注目。

    驻守贵阳北门的千户正是周晋的总角之交赵chūn彦。周晋以前时常找赵chūn彦鬼混,守城的兵丁大半都认识他。早有人禀报赵chūn彦,说周晋回来了。赵chūn彦急奔下箭楼,在城门口等候。周晋翻身下马,赵chūn彦赶上来在他肩上就是一掌。赵chūn彦这千户虽是世袭的,但他人高马大,劲力不小,这一掌将周晋的肩膀拍得老疼:“你小子这一年音信杳无,跑哪兴风作浪去啦?来给老子瞧瞧,你瘦多了,别是纵yù过度了吧?”周晋揉着肩头道:“这里还有姑娘呢。你说话斯文些,别一开口便暴露了不学无术的本质,跟着拉低我的水平。”赵chūn彦睨视他道:“得了吧,你我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你小子是什么人,我比你肚子里的蛔虫都清楚,少跟我充斯文!”他说是这么说,但一瞅见易琴心,嗓门明显低了八度,低声道:“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啊!一年不见,你小子癞蛤蟆居然吃上了天鹅肉,拐了这么个水灵的媳妇回来。”周晋本想在他大腿上狠掐一把,怎奈他全副武装,只得作罢:“你嘴巴放干净些。这位易姑娘是我新交的一位朋友的表姐,我与她是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一会儿她过来,你老记得管好自己一张臭嘴,莫胡说八道,唐突了佳人,给咱贵阳百姓招黑。”赵chūn彦拍着胸脯保证:“你尽管放心。为兄是文武全才,卸下戎装,换件干净衣裳,那也是彬彬有礼的浊世佳公子一枚啊。不会给你丢人现眼了。”

    周晋打点好他,这才招手叫易琴心和张邵安过来,为他们引荐:“琴心姑娘、安叔,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那个狐朋狗友赵chūn彦赵千户。”赵chūn彦白了周晋一眼道:“想我跟别人介绍你时,哪回不是昧着良心夸你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你倒好,一开狗嘴便毁我清誉。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琴心姑娘是吧,在下赵chūn彦,表字光华。”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瞧着易琴心。易琴心掩口一笑,盈盈一拜道:“赵大哥!”张邵安对公门中人并无好感,只是随意拱手道:“久仰大名。”赵chūn彦立即还以一个标准的军礼。

    周晋低声在他的耳边道:“你傻呵呵地笑个鸟劲?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不是你的菜,你就别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我走之后,左伯渠那厮怎么样了?”赵chūn彦一听已经没戏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讪讪道:“姓左的也无甚大碍,不过是在床上趴了月余,便能下地,忒便宜了他。”周晋直呼可惜。赵chūn彦道:“你还敢说呢。左勇因你打了他的宝贝儿子,大发雷霆,调了不少兵丁全城缉拿你归案。闹得是满城风雨。我还担心你被他擒住,好在你小子属兔子的,跑得够麻溜。左勇四处抓不到你,知府大人便趁势将此事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数月前左勇遭宋御史弹劾,说他父子二人贪赃枉法,经查实证据确凿,现已被流放至大同保家卫国去了。就他父子二人那小体格,只怕受不了边塞之苦,已以身报国了。”周晋道:“快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早该有这一天。我家中可安好?”赵chūn彦一脸坏笑:“都好。只是伯父被你气得不轻,扬言说你不回家便罢,若是敢回去,便要家法伺候,打折你的两条狗腿。”周晋知他言不尽实,多少有些夸大其辞,满不在乎道:“那我先回家吃杀威棒去了,待过几rì接上狗腿,再与你秉烛一叙。”赵chūn彦道:“如此也好。离家一年之久,伯父、伯母定是望穿秋水,有许多体己话要和你说,我也不便打搅。”转而和易琴心道:“琴心姑娘若有何需要,就别跟我客气,但说无妨。赵某虽然不才,但在这贵阳府中还算说得上几句话。”易琴心道:“多谢赵大哥。”周晋道:“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赵chūn彦道:“过几rì别忘了找我。你小子走后,为兄的嫌一个人没意思,好久都没去万chūn阁听小曲儿了。”周晋道:“你做东?”赵chūn彦道:“没问题。”周晋道:“那我一定奉陪。”

    告辞了赵chūn彦,进了城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门大街。未免冲撞了行人,周晋和易邵安只得下马步行。渐渐折入仁寿街,在一间名叫“广源号”的商铺前停下。

    几个伙计正给一辆马车卸货。一个伙计注意到了三人,抬头一看,忽然一脸激动道:“二少爷!”其他的伙计一听此言,也都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看,都是激动不已,七嘴八舌道:“二少爷回来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道:“二少爷你去哪了?”周晋微笑道:“中原、蓟辽、齐鲁、江左、两广,反正大明朝都快走遍了。”

    “那去扬州了么?唐代哪个诗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秦淮河的名……嘿嘿!”一个伙计神往道。

    “我说周松你是草包吧,你还不信。秦淮河明明在金陵城,怎么会在扬州呢?”另一个伙计道。

    柜台前的一个花甲老者,刚才一直站在柜台前,埋头拨着算盘,这时也被伙计们的喧哗声惊动,举头望来。他见了周晋,急忙迎出店外,朝周晋作揖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周晋忙制止他道:“旭伯,你老身体可好?”周旭道:“托二少爷的福,按照少爷朋友给的药方,老奴近一年来身体健旺多了。倒是少爷清瘦多了,定是在外受了不少的苦。”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周晋道:“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么。我没事的。”周旭道:“二少爷离家出走的这一年,老爷和夫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不知有多担心。还是赶紧向老爷和夫人请安,也省得他们再提心吊胆。你们几个跟木头似的杵在这作甚,二老爷回府是天大的喜事,还不速速通报与老爷、夫人知晓!”几个伙计异口同声道:“是!你看我们,一见二少爷回府,欢喜的都忘了。”周旭道:“慢着!你们都跑光了,这一车的货物让谁搬?有周林一个人去就行了。其他人该干啥干啥,不许偷懒。”周林尽情地朝众伙计挤眉弄眼一番,飞奔而入。众人连声抱怨道:“都说是天大的喜事了,还不让人休息会儿,旭伯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周旭道:“再多话可罚俸一个月了!”众人知他言出必行,只得无jīng打采地接着干活。

    易琴心咋舌道:“原来你是贵州首屈一指的大财阀周兆澜的儿子啊?”周晋道:“我都说了我的家在贵阳,而且在桂林府有一座别院,但姑娘不信。”周晋又对那老者道:“旭伯,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烦你代我安顿一下。琴心姑娘、安叔,我还要去向爹娘问安,就先失陪了。”易琴心道:“你与伯父、伯母久别重逢,我和安叔也不便打扰,只好等他们闲暇时再行拜见。”

    周府坐北朝南,广达三十余亩,占了两条巷子,正门在正南方,北面正对仁寿街,沿街开了十几家商铺,包括生药铺、绸缎庄、茶庄、珠宝店等等,都属于“广源号”。周旭掌管的这家店乃是“广源号”的总号,店面之后是几座仓库,再往后便是周府的北门。周晋经由仓库,从北门进入,先穿过一片花园,再过了一座拱桥,又穿过一道门方才到达后厅。到了那里,早已有一群丫鬟簇拥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等候着他。中间那位妇人年五十许,脸上已然发福,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光彩,梳着高髻,髻上对称插着两排金簪,共有十二支,她内着深红sè深衣,外套一件绣着百鸟朝凤的比甲;她左边的那位妇人则年轻得多,尚不到三十岁,身着淡粉sè的曲裾,鹅蛋脸,桃花眼,柳眉云鬓,略施粉黛,低眉顺眼,一看而知是位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她怀抱中的男婴正歪着头呼呼大睡,口水挂在嘴边摇摇yù坠。她身旁的nǎi娘忙将男婴接过去,拿丝绢揩掉了他嘴边的口水。这两名贵妇人正是周晋的母亲白芷荨和嫂嫂郭采薇。

    周晋跪在母亲白芷荨身前,磕头道:“见过娘亲和嫂嫂。”郭采薇盈盈一拜,还礼道:“见过叔叔。”白芷荨颤巍巍扶起他,蓦然堕下泪来:“晋儿你不告而别,一走便是一年,是想急死为娘么!”周晋道:“事出突然,孩儿也是情非得已。”白芷荨道:“你离家已有一年,连封信都没有,这也是情非得已!”周晋嘻笑道:“孩儿孤身漂泊在外,饥餐渴饮,别提有多惨,之所以没有写信,还不是怕娘亲知道孩儿的境况以后伤心么。念在孩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娘亲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了孩儿这一回。”白芷荨被他逗的一笑:“强词夺理!罢了罢了,我前世不知造了甚么孽,今生养了你这么个活宝,活该要被你气死。你也老大不小了,看来是时候迎娶丝缎过门,也好制一制你这放荡不羁的xìng子。”周晋宛如见了鬼,脸刷的就白了,忙道:“匈奴未灭,以何为家也。孩儿还未立业,何能成家?此事不急,还是先缓缓。”白芷荨道:“这是什么话?你一辈子不建功立业,人家丝缎便得等你到白发苍苍不成?”周晋道:“孩儿绝无此意。只是孩儿只是一介书生,而沈小姐是千金之躯,未免有些门不当户不对。沈小姐委身下嫁,孩儿恐屈就了她。”白芷荨道:“这倒不足为虑。你沈伯父与你爹生死之交,又并非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断断不会嫌弃于你。你沈伯父说你才思敏捷,只可惜心浮气躁,不肯用功。待你与丝缎结成秦晋之好,便搬到沈家,静下心来好好用功,进士及第不过是旦夕之事。再加上你爹的恩师还有你沈伯父的提携,不难平步青云,将来前途无量。”周晋一听这话,便觉烦心。

    郭采薇道:“婆婆,公公还在书房等着见叔叔呢。”白芷荨道:“我倒忘了,幸好有采薇提醒。你们爷俩儿都是驴脾气,犟得很。老爷正在气头上,你莫火上浇油,出言不逊,顶撞于他。老爷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虚心认错,他的气不难消,便不会拿你怎样。”周晋如蒙大赦,道:“娘亲的谆谆教诲,孩儿铭记于心。”白芷荨道:“还铭记于心呢!我只求你别左耳听了我的话,右耳便将其抛至九霄云外了,为娘的便阿弥陀佛了。”周晋在侄儿肥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悄声道:“多谢嫂嫂从旁策应,解了小弟的困境。”郭采薇笑道:“没什么。不过婆婆也说的是,你千万别顶撞了公公。”

    周兆澜正提笔拟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写到“此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彼竭其力”,听到大门被人推开,发出一声极大的砰响。他不用想也知是周晋进来了,除了这个不守礼法,胆大包天的孽障,没人敢在他的书房这么放肆。他拟摹字帖原是为了平心静气,被周晋这么一搅,反而怒火攻心,“力”字的一撇写得粗了些,心情全无,把毛笔往桌上一掷,道:“外面的花花世界逍遥快活,不正合你意,还回来作甚!”周晋道:“爹你可错怪孩儿了。爹不是时常教导大哥和我,大丈夫处世,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则爹让孩儿深居府中,每rì锦衣玉食,哪里知黎民百姓因何而忧,以何为乐?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岂非夸夸其谈?故孩儿乘此机会,效仿王阳明和张太岳,游历大江南北,深入民间,以了解百姓疾苦。”周兆澜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又挑不出他话中的毛病,无以辩驳,只得板着脸,正sè道:“那好,你且说说此行有何感受。”周晋答道:“天下虽承平rì久,然孩儿所见所闻者,富者良田阡陌,奢靡无度,一掷千金;贫者无田可耕,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更有为富不仁者,官商勾结,欺压良善,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更贫。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长此以往,百姓别说安居乐业了,不揭竿而起,以至于天下大乱便已是万幸。”周兆澜心下甚是满意,心说你这一趟还算没白走,脸sè却是一点没变,怒叱道:“你少跟我贫嘴。你目无尊长,私自出走,无非是因为无端伤人,畏罪潜逃!”周晋道:“爹此言差矣!左伯渠那厮恃强凌弱,光天化rì、朗朗乾坤之下欺辱良家女子,我打他那是替天行道,才不是‘无端伤人’!至于私自出走一事,孔子也说了‘父母在,不远游’,孩儿未请示爹娘便离家出走,确实有错,要打要罚,我无话可说。”周兆澜暴跳如雷道:“胡闹!你都能替天行道,还要大明律作甚!是非对错,自有公论。且你当爹是老糊涂么?那万chūn阁是甚地方,能有善男信女?”

    “老爷!”所谓知子莫若母,白芷荨终是担心周晋会跟他父亲闹翻,便躲在书房外,听到屋里似有争吵声,忙进来看看,“你和晋儿争吵什么呢?”周兆澜支支吾吾道:“没甚么。”愈发显得yù盖弥彰。白芷荨不信道:“真的?那为何我在外面听见屋里甚是嘈杂。”周兆澜忙向周晋使了个颜sè,周晋心领神会道:“娘,我和爹真没吵架。孩儿向爹认错以后,爹他大人有大量,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便原谅了孩儿这一次。”周兆澜都快气死了,却只能任由他信口雌黄。白芷荨道:“老爷,晋儿既已认错,你就莫再动气了,免得气坏了身子。”周晋附和道:“娘说的是。为孩儿气坏了身子,实在是太不值了。”周兆澜无奈道:“你们母子俩呀,一唱一和,简直是无孔不入。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依我看来,是‘母之过’才是。晋儿之所以变成今rì这般冥顽不灵,皆是你过于溺爱之故。”白芷荨道:“做母亲的宠爱子女,本就是人之常情嘛。顶多以后多管管他就是了。”周兆澜道:“这我可不敢奢望,只要我以后管教晋儿之时,夫人你能明辨是非,别处处维护他就行了。”傍晚时,易琴心下榻的阁楼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他侍立在门外,道:“小的魏巨卿,是敝府总管,老爷与夫人为给两位接风洗尘,已略备薄酒,特命小的恭请易姑娘移步芍药轩。”他自称是总管,但言谈举止不亢不卑,一点也不似个下人。易琴心对他的身份深表怀疑,在考虑跟不跟他走,周晋远远地道:“老魏啊老魏,你死xìng不改,是不是又冒充周府总管出来招摇撞骗了?”他已换下那件邋遢的直裰,穿上件雪白的交领澜衫和薄如蝉翼的米黄sè半臂,没戴冠巾,发髻上束着根镶玉的绸带,令人耳目一新。

    易琴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换了身衣服,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似的。”

    魏巨卿道:“我是听说你带回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心生好奇,想看看是何等的窈窕淑女,方能入我们周二公子的法眼。这一见之下,真是名不虚传。可见周晋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易琴心两颊飞红。周晋干咳一声,道:“你别乱说。这位琴心姑娘,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魏巨卿听他说易琴心并非其红颜知己,自觉失礼,忙赔礼道:“在下方才所说的都是玩笑,姑娘切莫当真。冒昧之处,还请海涵。”易琴心道:“没事的,周公子也喜欢开玩笑,我已是习以为常了。既然你不是管家,那公子是?”周晋道:“哦,他是我的姑表兄。”魏巨卿道:“我因为要准备明年的乡试,所以一向都寓居于此温习功课。”周晋道:“还温习功课呢!一年到头,好像只见你四处游荡,没见你翻过典籍,你书房里的书,上面的灰尘得有一寸来厚了吧?”魏巨卿道:“那叫游学。人不能死读书,总得劳逸结合吧?”周晋道:“你不妨把你‘游学’的经历告诉姑丈,看他不打残了你。再和你啰嗦菜都凉了,我们还是快些叫上安叔,一起吃饭去吧!”

    “姑娘是哪里人氏?”易琴心与周兆澜夫妇行过了礼,刚入座,白芷荨便这么问她道。

    大户人家果然是气派,易琴心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像今rì这么丰富,这么jīng致的一桌子菜,看得她垂涎yù滴。怎奈桌上的人都不动筷子,她也就只好安分地把手放在膝上,心不在焉地道:“小女子是浙江宁波府的。”白芷荨继续问道:“家里是做什么的?”易琴心寻思着打家劫舍应该也算得上是做买卖的吧,虽说是无本的买卖,便心虚道:“家父是做买卖的。”周晋听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噗哧一笑,把酒喷了一身。易琴心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周兆澜怒道:“饭桌之上,如此失态,成何体统!还不把衣服擦一擦。”

    白芷荨则刨根究底地问易琴心道:“具体是做甚么生意?”易琴心道:“珠宝。”黑云寨所抢的除了金银,也就是珠宝了。周晋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省得又招来一顿说教。易琴心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真想从桌子底下踹他两脚。

    周兆澜道:“老夫与江南的珠宝商人也颇有往来,并未听闻有易姓的珠宝商人。”周兆澜自周晋回府之后,一张脸便拉得老长。易琴心望而生畏,怯生生道:“家父做的是小本买卖,实在是微不足道,伯父不认得也不足为奇。”白芷荨道:“姑娘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易琴心心说肚子都饿扁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道:“没,爹娘膝下只有小女子一人。”白芷荨终于不再问东问西了,道:“易小姐为何不动筷子,难道是这些菜不合你的口味?”易琴心心说我现在的肚子饿得能吃下一头大象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伯母言重了。只是太丰盛了,一时无从取舍,不知先吃哪一样的好。”

    魏巨卿道:“舅母听说姑娘大驾光临,特地请来了鸿运楼的掌勺蔡师傅。易姑娘可得多吃一点,莫辜负了舅母的一片美意。”

    周府门第森严,规矩太多,没几天,易琴心便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觉得呆不下去,打算再过一rì,便辞别周晋,前往云南府。

    这夜独倚窗前,见一轮明月高挂梢头,想起一月前风溪冷约她到花园饮酒时,月也是这般的圆,不禁触景生情,愁肠百转,心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爹和娘,她瞒着爹娘偷偷跑出来,现在却有种回家的冲动了。

    “易姑娘?”

    易琴心的思绪忽被白芷荨的喊声打断了。在进周府的第一天吃晚饭之后,易琴心便再没见过白芷荨,她抓破头皮也想不出白芷荨这么晚了来找自己有何目的。她开了门,白芷荨站在门外,两名婢女各执一个灯笼,分侍两旁。易琴心道:“外面风大,伯母快些进来!”白芷荨进屋道:“我正巧路过,见姑娘房里灯还亮着,便上来看看。听下人们说,姑娘这几晚睡得很迟,许是住的不习惯?”易琴心道:“不是不是,这里可比我家舒服多了。只是离家已两月有余,也不知爹娘是否安好。”白芷荨道:“姑娘真是个孝顺可人的孩子。晋儿若是有姑娘一半的通情达理,我这为娘的也就省心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对易姑娘讲。”

    两名婢女齐声道:“是。”倒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白芷荨将斗篷摘下,易琴心连忙接过来挂在衣架上,然后为她倒了杯茶:“伯母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伯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吩咐?小女子洗耳恭听。”白芷荨犹豫良久,还是叹声道:“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姑娘与晋儿相识多久了?”易琴心道:“没多久,尚不足两月。”白芷荨感叹一声:“短短两月晋儿便带姑娘回府,足见晋儿对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易琴心脸红道:“伯母何出此言,小女子不明白?”白芷荨道:“晋儿可曾对姑娘提起,他有个未过门的妻子。”易琴心惊讶道:“啊?我并未听他提起。那她是谁?”白芷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道:“她是贵阳府沈知府的小姐,名唤丝缎。我知道你姑娘与晋儿是真心相爱,但晋儿与丝缎的婚约在贵阳府人尽皆知。这婚约是我家老爷和沈知府定下的。若因姑娘之故,贸然断绝与沈家的婚约,莫说晋儿,就是我家老爷,也会跟着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rì后抬不起头来作人。为了周府的声誉,我恳请姑娘能离开晋儿。”易琴心若非见她说得甚是诚恳,不像是开玩笑,早已笑了出来,道:“伯母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和令郎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绝非你想的那样。”白芷荨只道她小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说道:“晋儿分明说他与姑娘已私定终身,此生除了姑娘,谁也不娶。这是他当着老爷的面亲口说的,焉能有假?”易琴心心道:“难怪今rì府里的人人都当我是怪物似的,见了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敢情是周晋捣的鬼!好你个周晋,早晚有你好看的!”道:“我和令郎真的是清白的。令郎说我和他私定终身,或许是他在气头上,故意说来气伯父的也说不定。”白芷荨宽心不少,道:“晋儿也太不知轻重了!这玩笑也是开得的!不过……”易琴心道:“伯母还有什么疑虑么?”白芷荨道:“姑娘固对晋儿无情,却难保晋儿对姑娘无意。晋儿的xìng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倘若他对姑娘有情,终是会一意孤行,不肯与丝缎成亲。所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和晋儿说清楚,让他知难而退,绝了这份念想。”易琴心道:“伯母放心。不消你说,我也要向他问个明白。”

    周晋与赵chūn彦以及另外几个好友喝得醉醺醺的,刚进府,便有家丁来报,说易姑娘有要是相商,请他立马过去明月楼。周晋心说这大小姐又有何事,不能等到明rì再说,非得让他这时候去?东倒西歪地摇到她的房门外,砰砰砰三声敲开了门。易琴心开了门,没好气道:“拆房子呀,使这么大力!”周晋满口酒气道:“喝多了,身不由己。大小姐让在下星夜赶来,所为何事?”易琴心道:“看你喝得烂醉如泥的,还是进屋喝杯茶醒醒神再说。”周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不进去了,省得惹人闲话。”易琴心又好气好笑,换了壶滚水,倒了杯热茶给他道:“你在外面造谣,说我……我和你私定终身,早已惹得我一身sāo了,这时倒怕人说闲话了!”周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倚着门框,防止自己站立不稳,道:“原来姑娘是为这事问我兴师问罪来了。”说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易琴心见了就来气,嗔怒道:“你害我名誉扫地,这还不够么?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周晋道:“姑娘息怒,在下这么做其实也是情非得已!你且听我一言,若我说的不中听,姑娘再打也不迟。”易琴心道:“你说!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周晋道:“是这样的,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子。”易琴心道:“我知道,她叫沈丝缎,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周晋道:“是我娘跟你说的吧?”易琴心道:“你别多想,伯母她也是为你着想。”周晋叹息一声,不置可否:“你觉得我嫂嫂如何?”易琴心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令嫂为人既温柔又体贴,很好呀。不过她好像很不快乐?”周晋道:“不错,你可知我嫂嫂为何郁郁寡欢?”易琴心摇摇头:“你们家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快点说啊!”周晋道:“因为大哥喜欢的是瑶姐姐。瑶姐姐是我们先生的女儿,与大哥青梅竹马,本是天生一对。可是爹嫌瑶姐姐体弱多病,无法生养,所以极力反对。大哥生xìng懦弱,最后辜负了瑶姐姐的一片情意,听从爹的安排迎娶了播州县丞家的小姐,也就是嫂嫂,致使瑶姐姐病情急转直下,不到数月便郁郁而终。大哥虽勉强与嫂嫂成亲,但心中念着的却是瑶姐姐,平rì里宁愿呆在府衙面对着公文案牍,也不肯回家看嫂嫂一眼。嫂嫂只能是以泪洗面。正因为大哥的软弱,才害得瑶姐姐溘然长逝,毁了嫂嫂的一生芳华,也使他自己抱憾终身。”易琴心黯然道:“啊!原来是这样。”周晋道:“正因为如此,我立誓决不让我和沈小姐重蹈大哥和嫂嫂的覆辙。我骗爹说和你私定终身,为的是能激怒于沈伯父,他那么好面子,我让他这么难堪,他势必不会再将女儿许配与我。”易琴心道:“但你如此做法,岂非令伯父很难堪?”周晋道:“我不管。婚约是他和沈伯父定下的,要成亲他们成去!”易琴心扑哧一笑,又正sè道:“好吧。鉴于你也是有苦衷的,我也就不重罚你了。但你未征求我的批准便假借我的名义去解除婚约,总该受点小惩罚吧?”周晋道:“我这还不是怕你多嘴,一不小心便漏了馅么!”易琴心道:“好呀!嫌我是长舌妇是吧,罪加一等!”周晋道:“得了,在下甘愿伏法,你想怎么着吧?”易琴心眸子一转,道:“这样吧,你给我学三声狗叫。”周晋道:“士可杀不可辱,这如何使得!”易琴心道:“不可辱是吧!那祝你和沈小姐百年好合。”周晋只得委曲求全,真的“汪汪汪”地叫了三声。易琴心道:“不行,太小声了,我都没听见。”周晋告饶道:“大小姐,我好歹也是这里少主,被下人听到了,我这张脸往哪搁啊?你就高抬贵手,给个面子吧!”易琴心一路上被他冷嘲热讽,没少受他的欺负,这回也算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本小姐便大人大量,放你一马。我明天便要和安叔启程去云南了,先跟你说一声。”周晋道:“这么快!”易琴心道:“贵府规矩太多,让我有些受不了。我原想明天就走的,现在刚答应了伯母要劝你娶沈小姐为妻,不到一个时辰便出尔反尔,帮着你欺骗她老人家了,更不好意思留在这儿了。再者看着你们一家子团聚,我也有些想家了,想尽早到达昆明,与安叔交割了任务,然后回到爹娘身旁。”周晋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挽留你了。我马上回屋打点下行李,咱们明rì便启程。”易琴心瞠目道:“你也去云南?”周晋道:“毕竟是朋友一场,不送你安全抵达昆明,终是放心不下。”易琴心睨视他道:“你有这么好心?恐怕不止你说的这么简单吧?”周晋嘿嘿笑道:“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沈伯父解除了沈小姐与我的婚约以后,我爹颜面尽失,必定不会轻饶于我。虽则我大明朝以孝治国,但愚孝也是不值得提倡的。咱未来是要干一番惊天伟业的人,被老爹活活打死那多窝囊啊!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待木已成舟,老爹气消了以后再回乡尽孝。”易琴心道:“伯父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肯定是上辈子作孽太多。”周晋道:“过奖过奖。”

    是夜周晋留了封信,用砚压在房里的书桌上。次rì天蒙蒙亮,三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了周府。

    西行了数里,一个鹰鼻深目、须发如雪的黑袍老者抱剑而立,在烈烈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已在这站立了千年。待周晋他们近前,他恭恭敬敬道:“周公子!”周晋勒住马,诧异道:“阁下认识我?”黑袍老者道:“在下是沈府的护卫,奉我们家小姐之命,在此恭候公子多时了。”周晋道:“沈小姐她……找我有何贵干?”

    易琴心在马车里偷笑:“还能做什么,将你这薄情男千刀万剐呗。”

    黑袍老者道:“这在下不知,即便是知道也无可奉告。小姐担心公子数rì内便会不辞而别,动身去云南,已再此等候了两rì。公子若无其他问题,便请随我来。”周晋回头对张邵安道:“安叔,烦你和易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即刻便回。”张邵安道:“好。”那黑袍老者瞄了张邵安一眼,平静如池水的双眸忽然泛起一点涟漪:“阁下是?”张邵安道:“阁下想必是误会了。”黑袍老者略显失望,道:“看来确是我误会了,打搅!公子请。”

    周晋让马自个儿去吃草,也不拴,便与黑衣人并肩而行。穿过一片林子,不时便到达一座小院前,大门上挂着一块鎏金木匾,写着“椒兰小筑”四个字。门边各有两名褐衣侍卫,按刀而立,见了黑袍老者,齐声道:“郑头领!”黑袍老者道:“去回禀小姐,就说周公子到了。”左边靠门的一名侍卫道:“是!”去了许久方才回来复命:“周公子,小姐有请!”周晋道:“有劳了。”刚踏入院子,身后的门马上就关上了,所幸那黑袍老者并未跟进来,那人身上还有股令人压抑的气息,有他在身边,周晋连呼吸都觉不顺畅。

    这院子从外面跟佛门圣地似的,看着死气沉沉,进来之后,却是鸟语花香,别有洞天。门后还有一名丫鬟垂手侍立,年约十六七岁,瓜子脸,面容姣好,长挑身材,上身穿着黛青sè棉袄,下着玄sè百褶裙,见了周晋盈盈一拜道:“公子且随奴婢来。”眼前这片花园说大不大,但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曲折蜿蜒,还有不少岔路,若没人带路,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的走不出去。那丫鬟走路慢条斯理,一炷香了还未走出这条通幽曲径,周晋闲着无聊,有心逗她一逗,问她道:“姑娘如何称呼。”那丫鬟只顾低头走路,并不回答他。周晋道:“姑娘不肯见告,莫非是芳名有伤大雅,叫狗蛋、驴蛋之类的,所以难以启齿。”那少女道:“你才叫驴蛋呢!”周晋道:“那是花儿、草儿?”那少女道:“我叫烟萝啦!”周晋道:“失敬失敬!那姑娘可金贵的很呐!”烟萝道:“公子说笑了,奴婢是个下人,何谈金贵之说。”周晋道:“李后主在《破阵子》中写道‘琼枝玉树作烟萝’,什么金枝玉叶,跟姑娘的琼枝玉树一比,都有云泥之别。”烟萝抿嘴一笑,露出一颗浅浅的梨涡:“公子果然是在取笑奴婢。别人都说公子是个油腔滑调的坏蛋,嘴像抹了蜂蜜,专会哄女孩子欢心,公子说的话呀,是万万不可听信的。奴婢初时还不信,今rì亲眼所见,才知并非人云亦云,原来公子真是这样的人。”周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哦?如此的溢美之辞,在下可承受不起。”

    “不过她们也都说。”她脸忽然红到耳根。周晋道:“都说什么?”烟萝道:“啊!到了!小姐在雨馀楼等候公子呢。云汐!”她向远处招手。原来二人已走出这片花园,来到一处湖岸。举目望去,一个与烟萝穿着无二的少女撑着一叶扁舟向这边过来,应该便是云汐了。那竹筏不多时便已靠岸,周晋和烟萝相继踏上小船,周晋走到那云汐的少女道:“姑娘将竹蒿交给在下吧。”二话不说便将蒿抢了过来。云汐一脸的惶恐,道:“这是奴婢们做的事,怎敢劳驾公子!”周晋道:“什么劳不劳驾的,撑船这等粗活本来便应该交给我们男人来做才是。”烟萝抱着云汐道:“好云汐,他要做便让他做好了,反正是他自愿的,又不是我们逼他的。老爷怪罪下来,也有他担着,怕什么。”周晋道:“还是烟萝姑娘爽快。”

    船在湖心的小岛靠了岸,周晋将蒿还给云汐,跳下船去道:“多谢二位带路。”

    这湖心小岛不大,上岸走三十余步便是雨馀楼。雨馀楼的门是敞开着的,周晋站在门外作揖道:“在下周晋,叨扰沈小姐了。”透过一排珠帘,隐隐可见一袭蓝sè的娇影长身而起。

    “公子如是说,便令丝缎无地自容了。是丝缎自作主张,请公子屈尊敝处,要说叨扰也应当是丝缎说才是。公子请进。”

    周晋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清澈的似高原湖泊,悦耳的宛如天籁。拨开珠帘,但见一少女浅笑着向他道了个万福。那少女身着淡蓝sè的对襟齐腰襦裙,稀疏地绣着湛蓝sè的水仙,腰系一根湛蓝sè宫绦,长垂至地,中间串着一块羊脂白玉。长的鹅蛋脸,眼睛不大,然粼粼如同秋波,薄薄的双唇呈淡红sè,粉嫩可爱。论长相她不及徐怜儿楚楚动人,更不及易琴心俏丽可人,但那种恬淡安静的气质,却非徐、易二人所能企及。这屋子虽然空阔,却温暖的很,显然是地板之下有条暗道与火炉相连。除了一块毛毯、一张茶几、一套茶具以及一只烧水的铜炉,屋里再无其他多余的摆设。沈丝缎道:“公子请坐。”待周晋坐下,她才正对着他席地而坐。过了良久,沈丝缎都只在默默地烹茶,周晋不好让易琴心和张邵安久等,只想速战速决,想及早告辞出去,便忍不住开口道:“沈小姐!不知你请在下来,所为何事?”岂料沈丝缎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为他斟了杯茶,道:“公子请先喝杯茶。”周晋很难抗拒一杯好茶的诱惑,心说反正喝杯茶也不费多少功夫,再说她都已倒好了,自己再不喝也太失礼了,喝一杯又有何妨?沈丝缎待一杯饮尽,说道:“听闻公子是品茶的行家,可能道出此茶的来历?”周晋道:“这茶茶叶sè泽金黄,烹煮之时并无香气,直到举到鼻前才闻得到淡淡的清香,入口之后则醇香无比,余香留在口中更是经久不散。若我猜的不错,此茶产自云南雪山上的高寒之地,名唤云顶金针,须得在丑、巳、酉年的六月初六采摘,在rì光下连晒七七四十九rì乃成。且不说在产量稀少、在雪峰上采摘凶险异常,云贵一带多雨少晴,要连晴四十九rì谈何容易?此茶已算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茶中圣品。”沈丝缎道:“公子果真是博闻强识,说得丝毫不差。公子是否再饮一杯?”周晋道:“不了。好茶只须饮一杯便够了,饮多了反而无味。再者但凡罕有珍稀之物,必定劳民伤财。姑娘试想一下,在那雪峰上采茶,是多么的凶险;一个地方连续四十九天不下雨,得干旱到何种地步!此茶虽好,却也是世上最损yīn德的茶,在下八字不够硬,恐无福消受。”沈丝缎惊讶道:“啊!原来此茶竟是如此不祥!”周晋道:“沈小姐莫误会,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并无讥讽任何之意。”沈丝缎道:“丝缎知道……我只是希望公子欢喜,不想会弄巧成拙,惹得公子扫兴。”周晋沉默了良久,终究还是道:“沈小姐……有几句话在下本不想说,然而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你我的婚约只是父母之命。婚姻乃是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望沈小姐能够三思,勿因父母之命,违背自己的心意,委身于在下。”沈丝缎勇敢地注视着他,斩钉截铁道:“我与公子的婚约虽是爹娘所定,但能与公子举案齐眉,丝缎并无怨言。”周晋背过身,起身道:“周晋三尺微命,无德无能,实高攀不上小姐。小姐冰清玉质、秀外慧中,又出自诗礼名门,有朝一rì定能寻得一位强于周晋百倍的如意郎君。愿小姐一生幸福,儿孙满堂。在下告辞了!”说罢决绝地离开了雨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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