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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碧梧初出(一)

        杏山乡这一年来除了打骂孩子夫妻拌嘴田间地头聊日头的嘈杂响动,又多了朗朗书声。

        寻常六月里日头能晒到快半夜的时节,乡里半大孩子成天在外面浑野,抓猫逗狗、逮鱼捕鸟,乌泱泱乱糟糟,大的带小的,惹得人厌狗憎,没一个让人省心!谁料如今这些孩子却全坐在卓教习家的乡学里,老老实实摇头晃脑写字背书,山乡一片安宁祥和。

        自打乡学开后一年过去,吴里正眼见乡里孩子识得字越来越多,说话也是一套套之乎者也,他虽然听不懂,但也乐得屁颠屁颠往新来的卓教习家送粮送菜,还时不时让乡里农闲的妇人帮忙给卓家孩子缝补些衣裳,可谓是无不周全。

        此时,他正踱步到卓教习家小院敞开的柴门外,只听内里传来阵阵稚语书声: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虽然听不懂,但吴里正还是跟着朗读节奏捋须点头。他不想打扰孩子们读书,便轻轻扣两下敞开的门,卓家最小的也是话最少的小儿正在院里自己拿着书看,见他听到声音抬头后,吴里正朝院里招了招手。

        五岁的卓悉衡放下书本合好,走至门口,行礼道:“吴里正好,请进。”

        他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板一眼活像个大人似的不苟言笑,与他家老大脾性差得老远,配上卓悉衡白润的脸蛋可爱的模样,实在招人喜欢,吴里正俯下身来说道:“你爹在给娃儿讲书,我撂下东西就走,跟你爹知会一声,这是今日晌午前我老婆子去林子里刚采来的都柿,保新鲜的浆果子,你先去湃在井水里,等你爹和大哥下了学正凉口。”他说着将手里的柳编提篮递给孩子,又夸了几句他有读书的聪明相便走了。

        卓思衡听见门外动静也刚放下书走出来,却没见到吴里正,只看见一篮子深紫蓝色的圆润都柿果子,他追出去看,吴里正脚步快,已经绕近路不见影子了。

        “我去打水,你回去看书。”悉衡此时已拎起桶往外走。

        卓思衡觉得好笑,五岁的弟弟和十三岁的自己说这个,就像爹在吩咐儿子,他拎起弟弟后衣领,给他拽回来,夺下木桶道:“好好看书,我顺路去接你三姐回来。”

        水井就在乡里最大一棵柏树下。卓思衡刚走到便看见背着药筐三步一蹿两步一蹦的活兔子妹妹卓慈衡正往这边来。

        兄妹二人便结伴回家。

        因为长得俊朗清秀人又文气爱笑,卓思衡成为了本乡中老年妇女最疼爱的后生晚辈,井边遇到的大娘婆婆都争着抢着帮他打水,念叨着写字的手怎好干粗活,没等他拒绝完,她们便已把自己打好的水倒进他的桶里。

        卓慈衡看在眼中咧着嘴乐,待回去路上才低声对卓思衡笑道:“哥哥,我看幸好乡里没有和你年岁差不多的姐姐,不然这些婶婶嬷嬷非得为争你当自己家女婿和孙女婿打起来不可!”

        “最好别,我可消受不来。”卓思衡听了小妹语气脆生生的调笑,方才读书半日的疲累也消减大半,随口聊着,“你又跟荣大夫进山采药了?”

        慈衡正是八岁上下最活泼可爱的年纪,说起家里琐事却仍有无忧无虑的轻快调子:“姐姐药吃没了,我再备着点,爹入了秋又要咳嗽,我也得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未雨绸缪。”卓思衡很是无奈。

        全家上下四个孩子,三个都是读书的好苗子,唯独慈衡,见了书本和字就打瞌睡,倒是跟着卓衍学了不少字,可还是不怎么吃学读书。不过她却仍记得幼时志向,跟着乡中一个从前的军医学了些药性医术。卓衍总是担心慈衡的学业,卓思衡倒是总宽慰父亲,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能找到喜欢的事并且坚持,也是活着的一大幸事,孔夫子不也讲过因材施教的道理?在他给父亲灌输过现代个性教育理念后,卓衍便也不再烦忧,深虑之后托人从城里带了两本医典药书回来,以此当做书经相授,反而慈衡也跟卓思衡一道点灯熬油看得津津有味,这两年在学业上另辟蹊径颇有进益。

        虽然卓思衡自己是应试教育的受益者与排头兵,但他也深知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应试教育,只是时代所命,必须适应,若是慈衡和他回到现代,那他肯定把历年高考知名医学院校的录取分数线打印出来挂她屋里,还要语重心长说:“妹妹啊,看看这分数,不学能行吗?”然后天天揪着这丫头和自己一起往死里念书做题,毕竟这关乎命运、未来和生活,更是想要实现她理想的唯一途径。而此时所处时代又不像他的来处,想当医生还是得先走过应试教育的独木桥甚至还得是佼佼者才能跨入医学殿堂门槛,如今慈衡有这个环境条件和能力接受个性教育,倒也不必闷头朝一个路走,或许她的能耐和缘法比他们其他三个读书的孩子都更别有莲华。

        这番思绪被慈衡快活的声音打断:“对!哥哥真有本事!将来定能高中!”

        他立即反应过来,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你别转移话题,哥哥问你,爹答应你和荣大夫学点医术,但可曾答应你跟着人往山里跑?你一个孩子,多危险,爹知道了得多担心?”

        卓慈衡总是很奇怪,自己的哥哥怎么比爹还难糊弄,这两句话要是爹定然就给绕过去了,然而哥哥总能在自己的话里找出重点和头绪,怎么绕开都还能再接上。

        于是她便只能老老实实说道:“你不说,爹也不知道……再说那荣师父上次进山遇到貉子,两腿发软的时候还是我拿镰刀给貉子赶跑的,上次小伦哥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教了我好几招刀法,可好用了!不会出事的!”

        说罢,卓慈衡眼珠一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绕回方才卓思衡的问题上去做文章:“好家伙,听哥哥话里的意思,原来咱家就爹一个人担心我,哥哥就不担心妹妹嘛?好狠的心!”

        卓思衡很希望本朝允许女子出仕,若是如此,他必然想方设法也得让三妹妹当个言官,这种抬杠本领与话术滑坡天赋不去和人打嘴架实在是当代政坛一大损失。

        但他也只能笑笑说道:“你牙尖嘴利也就欺负我,等你姐姐回去收拾你。”

        说到姐姐,慈衡就老实了,她是不怕从来都温和宽容好讲道理的大哥的,但是姐姐脾气虽好,总有办法有手腕治得她服服帖帖的,于是便做个鬼脸收了声,安静一路走到家门前,却才又缓缓开口道:“哥哥你自己不也和呼延爷爷进山打猎去……每次你去山里几天,爹爹就几天几夜的睡不着觉担心你的安危,到你差不多回来的那两天,下了学便去乡路头等你……”

        卓思衡微微一愣,心头又是温暖又是歉疚,声音都低柔几分:“咱们几个长得快,今年过冬得多准备点皮子做御寒的新袄和大氅,你姐姐怕冷,我想猎只鹿,再给她做个鹿皮绒的毡毯垫在塌上,暖和又舒服。”

        呼延老爷子是乡里唯一没当过兵的男丁,据说因他父亲是斡汗八部的异族人。他是三四十年前漂泊至此安家,一家人都去得早,膝下就留了个小孙子,在卓衍处学了一年,如今当了个学徒,跟着商队在南方诛州行走长世面。呼延老爷子有一手家传的放山狩猎好本事,他感激卓衍教育孙儿才得了这样的好出路,便也将这个本事对卓思衡倾囊相授。

        二人说着话回了家,赶上下学,一屋子孩子往外跑,悉衡在跟老爹汇报吴里正来过的事儿,卓衍听了若有所思,见思衡和慈衡回家,便对大儿子说道:“思衡,一会儿记得带点昨天小蛇溪漫水时捞起的鱼送到呼延老先生那里。”

        “明天再去吧,我怕太晚老爷子喝完小酒睡了。”呼延老爷子最是贪杯,他说自己早年进山受了冻,晚上不喝酒热不过来身子。

        卓衍听后却少有的拒绝了儿子的合理建议说道:“就今天吧,明天我还有事另外安排你。”

        卓思衡并没多想,听话地应了声去送鱼,老头果然在睡觉,他放下鱼在水盆里盖住,又给老人家紧好被子,检查了炉灶后才离开。

        回来的半路上天空便下起雨,北方春夏最爱有疾雨,说来就来,乌云才至电闪雷鸣也刚亮响起来,硕大雨点便马不停蹄往地上砸。卓思衡紧赶着跑回家,还没进院就看到卓衍比这雨还着急的架势撑着伞往外迎他。

        父子二人都是淋透了雨,慈衡给熬了驱寒的汤喝下去又洗了个热水澡才缓过来。

        第二日一早,卓衍便叫卓思衡随自己出去。

        只是他准备了好些东西,不似寻常出门父子钓鱼谈心那般轻巧,两人又是鱼又是皮货,还有些拖人在宁朔买来的些许南货,两手满满,再不能提时卓衍才迈出家院门。

        昨夜豪雨后乡路泥泞,断了的树枝和落了的花萼被行人踩得到处都是,卓衍一直沉默着走在前头,卓思衡好几次提出再帮他多拎一些东西都只是被摇头拒绝的。

        卓思衡心里有点奇怪,吴里正家他也去过好多次的,有时过年走动拜访,有时为些孩子读书的琐事,却都没这次这般郑重又诡异。

        走着没几步便到了吴里正家,卓衍带卓思衡行礼后放下礼物,便一同进屋,这次卓衍没有在请让后落座,而是朝吴里正深鞠一躬,郑重道:“不瞒里正,晚辈这次来是有要事相托。”

        乡下质朴,乡里乡亲走动拜访也都随意,他这个里正说是小吏,其实也就像个村里的操心老人一般,没什么架子更没派头,吴里正哪见过这串门架势,吓得他赶紧摆手道:“卓教习可是咱们乡的大恩人,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家的事儿就是咱们乡里的事儿,尽管说!”

        “晚辈打算两个月后带思衡去宁朔考科试。”卓衍依旧保持郑重地语调,一字一顿说道,“需要里正您出具带画押的家状和保单,再由我带至宁朔的州府衙盖了公家的文印,孩子才能入考场一试。”

        吴里正听闻后表示,这果然是正经的大事!他虽不识字,但由卓衍书写他来盖章便没有问题,这可是他们乡里第一个出去考试的孩子啊!

        而一旁的当事人卓思衡听罢却愣在原地。

        他听卓衍讲过,本朝科举三步走是解试、省试和殿试,但想要参加第一关解试,则要么是国子监的学生,要么是州学在录的生员,而他自己两边不靠,只能用第三种方式获得资格:参加资格认证考试并通过,也就是科试。

        虽然知道一定会来,但自己的科举之路真的迈出第一步时,卓思衡还是略有些惶惑:这种交付命运的感受实在奇异,是从前所不曾有过的。

        不过,他活的第一辈子还从没怕过考试,也该让他见识见识,这辈子的考试有何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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