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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嗒嗒，步声嚓嚓，谷口声息全无，只闻众人马蹄步声回荡谷口，一行人不多时已入了谷内，只见谷内寂静如死，空音寂寂，众人虽从杨爷那里早知道有援兵的可能微乎其微，但毕竟还有些许的希望，这下再无生机，互望之下，都看出彼此绝望悲愤之意。
杨业却再无丝毫颓唐之意，望着众人喝道：“管它如何，且先下马休息片刻，埋锅搭灶，生火做饭，敌军转瞬即至，你等这样，可是怯了吗？”这时几个士兵飞奔而出，搭灶生火，埋锅做饭。他们动作纯熟，自然是杀敌，做饭都是一样干净利落！
那帮士兵轰然相应，骑马的下马放马吃草料，不骑马的盘膝坐地休息，都知道此刻多休息片刻，一会契丹兵来了就能多杀片刻，没过多久，饭已做熟，众人坐而聚食，但都是食不知味，闷不作声，都知道这恐怕是此生的最后一顿。
突然一人喊道：“干他娘的，我们又如何怕了这帮夷狄之人，应该契丹人怕了杨爷才对。”另一人脑袋硕大，一旁接道：“不错，奶奶个雄，我们在杨爷手下，向来只有契丹狗怕我们的份，当年我们在杨爷带领之下，几百人在雁门关下杀的他们数万人落花流水，杨爷一刀砍了契丹大将萧卓李的脑袋的时候，何等威风，他们想必这辈子都忘不了。”
一人接道：“何止这辈子忘不了，他们估计下辈子也忘不了了，这战之后他们以后到了雁门关，见到杨爷的旗号，夹着尾巴，放倒了旗，连面都不敢让我们见见，古人都说退避三舍，他们退了三十舍都不止了。”旁人笑道：“一舍三十里，三十舍恐怕要退到契丹狗的老家去了。”众人皆笑。
又有一持弓之人道：“铁头说的不错，小的不才，还有幸身旁亲眼目睹杨爷大展雄威，而且提过萧卓李的脑袋，这契丹狗看似凶煞，脑袋的重量也和我等无异。”他说到铁头的时候，那个脑袋硕大的人洋洋得意，显然这战也是他此生难忘。
一人笑骂道：“格老子的，你知道契丹狗的脑袋的分量还有例可援，又如何知道我等脑袋的分量。”那持弓之人也失声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老子一会要是死了，就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提在手中掂量一下，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一人怪叫道：“直娘贼，你死都死了，还能砍下自己的脑袋来吗？这等怪事我到时定要见见。”众人哈哈大笑，声响不绝谷中。再一人豪声道：“杨爷说的不错，我们死前也要做个饱鬼，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再多杀几个，妈了巴子的，都说做人有个轮回，恐怕要上阎王爷那里才能算清这笔糊涂帐。”
众人自知必死无疑，刚才还有丝丝的惊惧，这刻被杨业一句话说的再无丝毫胆怯之心。这些士兵多由本地猎户，谷民和游丁组成，契丹人屡次犯境，他们成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生，能在杨业手下扬眉吐气，杀的契丹兵大败而逃，虽然苦些，那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了。但大宋征兵南北皆有，这时骂起话来，南北骂法此起彼伏，倒也热闹非常，绝不单调。
当时宋辽两国边界可划分为两段，一段在河北境内，沿海河，大清河，白淀河，白勾河，南易水为一线，另一段则在山西境内，沿恒山，雁门山，云中山，卢芽山为一线，大和辽兵交兵多年，也就仗着这两处一有水路相隔，一有地势之险，这两线过后，那可真是一马平川，再无地利可言！
大宋太祖开国之后，太祖太宗向来在此二处重兵把守，只怕失去了这两处要地，半个江山都处于岌岌可危之地。
当初杨业被任命代州刺史，兼三交住泊兵马部署，他久处山西，太宗评价为“老于边事，洞晓敌情。”杨业来到代州之后先后在辽军出入要道修建了阳武寨、崞寨、西陉塞、茹越寨、胡谷寨、大石寨六个兵寨，后来到了雁门之后，当下利用雁门山峡谷险峻，地势崎岖为依，又建三寨。
这边寨附近的民众本来日益受到契丹兵士的骚扰，都知道城如破了，要家何用？遂自发起来参军入伍，守卫边疆，若无杨业依形傍势修建的防御工事，恐怕山西一带早就被辽国攻占了下来！
杨业望着一帮手下豪气率直，出言无忌，也放声笑道：“不错，你等是我手下，尚且有心要多杀几个和阎王算算，我若不杀个几百契丹人又如何向尔等交代！”他豪气干云，这一笑之下，众人皆被感染，也跟着放声大笑了起来。
一人突然跨步而出，大笑道：“杨爷一向当我等是兄弟看待，先去的兄弟迟喝些孟婆汤，等着后来的兄弟一下，大伙在黄泉路一块结伴而行，共赴望乡台，齐闯十大阎罗殿，砸了孟婆汤，有杨爷和我们一起，就是阎罗爷也得给几分面子的。”此人身材高大，年纪三旬上下，比常人足足高了一个头，铜铃大眼，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梳理，
众人都道：“不错，不错，韦大侠说的没错，正该如此。”原来此人就是韦绝，他当时主动请缨，前来边关助战，众人都是佩服他侠肝义胆，他此刻年纪虽三十上下，众士兵见他武功高强，比起副将参将高出何止十倍，都尊称为韦大侠，和他同来的一人，破衣烂衫，整日双手拢于袖中，神色淡然，身材消瘦，自称陆苠人。
这二人来得军营，向来联袂出手，同进同退，杀敌无数，深得众人的爱戴。这时又见他二人虽来到边关，此刻无端就要送命，但丝毫不以为意，众人虽边疆抗敌，却毕竟还是拿着饷银，这二人不为名利，不为钱财，吃的不多，做事不少，慷慨赴死，义无反顾，那可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了。
一人不解问道：“韦大侠前面说的的确不错，大家同赴黄泉路，共登望乡台，齐闯阎罗殿都是对的，但是为什么要砸了孟婆汤？”陆苠人嘿然笑道：“我们不喝孟婆汤，就是不想忘了今日，”韦绝大声道：“不错，还是你这叫花子懂我的心意。”
他对陆苠人向来称呼不敬，陆苠人也不动气，只是微微笑道：“不错，我只是个叫花子，能和你这大侠死在一起也不算屈了。”韦绝一滞，目中精光闪动，也是颇为激动，却只是缓缓道：“好。”转首望向那百来人官兵高呼道：“我们今日就和杨爷一起和契丹鞑子死战一场，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我让大家砸了那碗孟婆汤，就是让弟兄们莫忘了今日，来生再聚，誓敌外辱！”众人轰然应道：“正该如此！”
这时没一人问及为何潘将军没有接应，没一人问道朝廷是否还有救兵，大家只想的是轰轰烈烈的活，义无反顾的赴死，其他平日虽或重要的事情，现在在大伙眼中已是微不足道了。
你生的时候如若不知道生命的可贵，死的那天又何需忏悔！
杨业长声笑道：“好，好，好，正该如此。”他话音刚落，突然一声断喝道：“王贵，贺怀浦何在？”二人迈步而出，一人精瘦枯干，却提了把长枪，另一人孔武有力，黑黑的脸庞，忠厚老实的样子，手上持弓，腰间佩刀。
二人上前施礼道：“杨爷，属下在。”他二人身为副将，随杨爷戍守边关十余年，王贵是逐步升迁，如今升为副将，贺怀浦却是猎户出身，武艺出众，也是杨业一手提拔，二人跟随杨业多年，深谙边陲地形，契丹人的禀性，实在也是难得的将才。
杨业望了二人一眼，见他二人虽然血染征袍，但是立在那里精神抖擞，又哪里有厮杀两天一夜的疲惫，抚须暗许，缓缓道：“贺副将，你擅长骑射，先将剩余兵士的长箭劲弩搜集起来，带领二十善射之人以弓箭射住谷口两侧，等到契丹兵来，不杀个百人不要回来见我。”要知契丹人凶猛如虎，善骑好射，此次大获全胜，乘胜之下，气势更是难以抵挡，杨业给他们以一抵五的估计，实在是艰巨异常。
贺怀浦嘿然一笑，突然跪下磕了个响头，再不多言，只是转眼之间已收集了众人的羽箭，点了二十名善射之人，这百来人虽知此去就是奔了黄泉路，但个个争先恐后，要跟贺副将同守谷口，
贺怀浦转瞬之间就已挑出二十人，他也是带兵多年，哪个好战，哪个箭法好都是了如指掌，挑出的二十人已是这百来人箭术最精之人，其余人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此行只有最善射之人才能杀敌更多，好钢用在刀刃上，这剩余的箭当然要只只用在敌人的身上，况且剩下之人相对那二十人而言，箭法还是有些差距，遂也无异议。
贺怀浦带领二十名士兵直奔谷口而去，却再不回头。只因他知道此去谷口，要想再回来已是千难万难了。他本不惧死，沉默寡言，却实在是个热血汉子，这些兄弟和他这多年来亲如手足，想到转眼之间个个就要赴死，眼中已盈热泪，只怕一转身眼泪就流了出来，后面之人虽会后死，但是留下来却需更大的勇气，他磕个头的含义就是已和杨业拜别，再会无期了。
贺副将本是猎户出身，憨厚耿直不善言语，一举一动让众人看了更是热血上涌，恨不得这契丹人马上来了和他们拼个生死！
杨业眼中含泪，喃喃道：“好汉子，好兄弟。”王贵大笑道：“杨爷小窥贺副将了，这陈家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贺副将箭法如神，这里剩余羽箭数百，一箭一个，怎说也要杀个数百才算不负这众将士的弓箭了，贺兄弟，你说是也不是。”他声音高亢，远远传到谷口，‘是也不是，是也不，是也……’的回音良久不歇，他虽是大笑，但眼中却是晶晶莹莹，只是强昂着头，不让热泪夺眶而出！
贺怀浦远远听了，憨劲上来，热血涌上头顶，大声喝道：“弟兄们，你们说说我们能射杀几人？”那二十人应道：“少说也要千人才行！”那二十人相比十数万契丹来敌而言无异是螳臂当车，就算契丹兵只是先锋队伍而言，这百来人在如潮的马蹄中踩也踩死了，但这时二十名弓箭手齐声大呼，慷慨激昂之情溢于言表，远远山谷回荡这荡气回肠的喊声，声势竟不弱于千军万马。
杨业长笑道：“好，王副将听令。”王贵跨前一步，谨然道：“属下在。”这里除了杨业，就属王贵，贺怀浦官衔最大，那两个少将都是杨业之子，一名杨延玉，一叫杨延昭，但是只是随杨业征战疆场，却无官位，至于韦绝，陆苠人二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吃饷粮之人。
杨业缓缓道：“你将剩余的人编为三队，一队投石阻于谷口，阻契丹骑兵突进，一对持长枪砍刀埋伏在弓箭手身后掩杀，第三队养精蓄锐，随时替换死者。”他这一会的功夫将为数不多得人手调配得当。说及生死语气淡淡，自然是认为大伙有死无生，只是后死先死的区别而已。
王贵欣然得令，正要赶赴谷口，杨延玉一旁道：“父亲，那我呢？要不要随王副将前往。”杨业望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既有温情父爱，又有决绝之意，缓缓道：“契丹兵先到的必是先锋营，人数两千左右，他们此刻气势正酣，想是昼夜行军，契丹人不事耕种，先锋的粮草多是抢掠而来，你有万夫不挡之勇，可惜……”
他意犹未尽，却没说完，别人都不知他可惜什么，杨业沉吟片刻，目中温情上涌，缓缓道：“你兄弟二人随我征战沙场也有多年，困难多有，安乐未曾，玉儿，不知你心中可曾怨过为父？”
杨延玉一怔，凛然道：“我随父亲尽忠报国，保土安民，此乃孩儿的本分，又何怨之有？父亲一直教我等当‘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像韦大侠，陆大侠这帮人物孩儿一直倾佩有加，心中向往已久的。”韦绝一挑大拇指赞道：“爷是英雄，儿好汉。杨爷有这等儿子端是无憾了。”陆苠人目光闪动，别人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杨业喃喃低语道：“果真无憾吗？”他说的甚轻，韦绝和陆苠人却听的清清楚楚，正待发问，杨业已蓦然抬头，走了出去，一伸手，将自己的坐骑牵来，那马颈长如凤，其嘶悠长，神俊异常，杨业牵马过来，却将缰绳交到杨延玉的手上，缓缓道：“你征战多年，一直艳羡为父这匹马的脚程，为父今日就送给你。”韦绝不解其意，陆苠人却是神色黯然，想是已猜到些什么。杨延昭目中一痛，喏喏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低下头去。
杨延玉父子心意相通，却不多言，已伸手将缰绳揽了过来，目中已露出壮烈赴死之色，静候父亲的命令，杨业眼中温情渐去，决绝之意转浓，陡然大喝一声道：“杨延玉听令，我命你前行五里，不准多行一里，不准少行半步，等候契丹先锋营的到来，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入谷中！”王贵一旁听到，哽声道：“杨爷！”杨业一摆手，止住了他往下再说。
杨延玉神色不动，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双手抱拳，竟向四方做了一揖才道：“孩儿接令。”他说此一句后，再不多言，提枪在手，翻身上马，高歌拍马而去，只闻豪迈歌声传来。
男儿徇大义，立节不沽名。
腰间悬陆离，大歌胡无行。
不读战国书，不览黄石经。
醉卧咸阳楼，梦入受降城。
他声音高亢，似欲穿浓云而出，破山壁而去，那马甚快，转眼之间已不见了一人一骑的踪影，只有那豪气冲天的诗句回荡谷中，良久不绝。
众将兵互望了一眼，都知道杨延玉此去一行实在是九死一生，契丹先锋营两千左右，见他一人挡道，不要说往来冲杀，就是放箭也能把他射成刺猬一般。
众人目中倾佩有之，惋惜有之，更有和杨延玉交情甚好的士兵痛哭了起来，陆苠人喃喃念道：“更愿生羽翼，飞身入青冥。”他心中暗道，这时恐怕只有身生羽翼，才能活得一命了，但死有重有轻，我等如此赴死不知是轻了，还是重的？
他本一直恬淡冲虚，无韦绝那般豪爽直率，眼见众人慷慨赴死，义无反顾，胸中也不由热血上涌，也懒得考虑生死轻重，左右环顾之下，只见众士兵高声和道：“请携天子剑，斫下旄头星，请携天子剑，斫下旄头星，”他们声音高亢，斗志凌云，早已忘却生死，只待契丹兵早来一战，只有杨延昭低声喃喃道：“请携天子剑？斫下旄头星！不知道天子是否还记得我们？”
天上本是阴云密布，腾然一个霹雳打了下来，映照四野如白昼彷佛，但光亮只是片刻，瞬间已被无边的黑暗湮没。大雨说下就下，哗哗啦啦，劈头盖脸的浇了下来，这时却无一人躲避，死都死了，雨水雷电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个个嗓中哽咽，雨水混着早已忍耐多时的泪水滚滚而下！
谁说男儿是不弹泪的，那只是因为还未到伤心的时候！========== + f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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