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三十七章 师生深谈

?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库司坊,一处宅第后院的房之中,内阁资政夏言叹道:“这么说,刘尔升这个应天巡抚,只怕是当到头了……”

    这是夏言近搬入的府邸夏言于嘉靖二十六年奉旨南下主持江南政务之时,并未带家眷随行,这几年里一直住在内阁值房不过,眼下内阁辅严嵩也随同皇上驾幸南都,夏言就把值房腾了出来严嵩惶恐辞谢,百计挽留,却被夏言以“朝廷规制,本该如此”为由冷淡地挡了回去,随后就在南京城中寻觅的居所

    作为大明王朝近两百年的留都,南京最不缺的就是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又临近天下园林萃聚之地苏州,那些“莳花尚”、“养鸟御史”们都喜欢修府邸、治园子夏言的府邸原本又是一位工部侍郎的宅第,因其专管皇宫修缮诸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把自家这座不算很大的宅第修得颇具苏州园林的味道,不但分有前后两院,中间还有一块约有三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可惜此人福薄,修好没有多久就赶上了江南叛乱,因其不肯附逆,被乱兵杀死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夏言为他上疏朝廷,奏请旌表恩恤皇上感念此人殉国壮举,不但赐了追谥,还追授正二品尚衔,并破格按正一品恩荫其子为正六品尚宝司卿这么做,在朱厚熜而言,当然是因为大乱初定,亟待树立起一批耿忠爱国的榜样以安抚人心;却被那位已故工部侍郎的家人视为夏言的建言之功,对夏言感恩戴德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闻说夏言要寻觅居所,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把自家的宅第拱手相赠于夏言夏言执意不肯平白得他这一注大财,好说歹说,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才收了五千两银子其实,按南京寸土寸金的地价,这座房子真要卖,五万两都打不住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如此贱买,一来是略表感激之情;二来庆幸名园有了的一位显赫主人,也不负亡父当年治园所耗费的心血;三来是为了巴结这位柄国执政多年的“阁老”,以图日后提携自己仕途顺达,步步高升夏言宦海浮沉一辈子,焉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不过碍于官场人情世故,不好坚辞伤人颜面,只得半推半就罢了

    适才高拱刚刚回到寄居的寓所,就听差役禀报,说夏言曾派人前来找过他高拱猜到恩师召见自己一定是为着今日浙东会馆之事——镇抚司出动大批缇骑校尉,缉捕围攻行商会馆的牙行歹徒,不用说早已震惊金陵,自己又是当其冲之人,恩师自然要找去问个究竟

    师命岂敢怠慢,高拱顾不上吃饭,赶紧赶到夏言的府邸果然,夏言正是为着此事,听他讲完始末之后,便出了那样的叹息高拱深知恩师与刘清渠的私交甚笃,说到底今日之事与自己也有关系,对于夏言的叹息,只能沉默以对

    夏言看出了高拱的尴尬,并没有责备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过后,说道:“肃卿,你也不必自责苏松赈灾一事出了乱子,为师便料想会有今天”

    皇上微服出行,巡视苏松扬三府,用的都是他高拱的名号,朝野内外也都认定三府之事都是由他这个钦差上达天听因此,听到恩师提到了苏松之事,高拱慌忙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相——”

    夏言举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肃卿,苏松之事,你无须自责为师当初与刘尔升为了尽快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未曾考虑妥帖,便同意了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如今看来,为师是求功之心过于操切了,这一方略确有不妥之处,险些被豪强劣绅钻了空子皇上据此认定为师与刘尔升全无爱民之心,也不无道理……”

    其实,早在松江之时,高拱心里便隐约觉得,夏言身为主持江南政务的内阁资政,又受命全权统筹苏松赈灾诸事,对于贸然推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一事难辞其咎但是,夏言对他恩重如山,这种想法也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反而在心中百计替恩师开脱此刻夏言让他不必自责,自己却自责起来;而且,恩师的言下之意是说皇上认定自己和刘清渠“全无爱民之心”也是因苏松赈灾之事而起,令他十分惶恐,忙躬身长揖在地,说道:“学生后来把苏松江事情前前后后的都想明白了,师相之所以会赞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本意也是为了给朝廷节省赈灾的开销南洋那边若是生变故,所需军需粮饷只怕上百万也挡不住此外,一旦开战,与西番诸国的贸易必定大受影响,朝廷今后数年的榷税关税就都收不了去年那么多了,恩师身为柄国大臣,不能不未雨绸缪至于苏松以改兼赈为何搞不下去,概因那帮乡官士绅非但不能上体国忧、下舒民困,竟还想着趁天灾昧心财,无关方略妥与不妥,与师相并无半点干系”

    夏言怔了一怔,感慨地说:“这是为师从来未曾与人说起的担忧,你却能看到此节,也不枉皇上那般器重你……”

    随即,他又叹道:“不过,举世皆醉我独醒,也未必是你我之福甚或有时候想得太多,反倒会误人误己晋商一向依附分宜父子,为的那个贺兰石又是宫里的人,为师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对他们的底细、能耐也就无从而知是故这次为师算尽机关,却惟独没有算到贺兰石等人竟然真能把西域商路给打通了,丝绸的价格并未下跌,朝廷的榷税关税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为师先前的那些担忧就等若是杞人忧天,即便如今说了出去,也无人相信,甚或会以为为师在巧言饰非再者,南洋那边会否生变,至今还未有确凿消息传来,为师亦不能以之为由替刘尔升辩白……”

    略微停顿了一下,夏言颇为难过地说:“刘尔升自正德九年中进士并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授编修,开春坊谕德,升国子监司业,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其后又点学政,掌南京翰林院事,出仕近四十年,一直任史职学官,道德学问堪称一代师表,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于操约驭繁举能辩捷等诸般为政之能,就是力有不逮了为师当初举荐他出任应天巡抚,是因江南初定,士心不稳,需要有他这么一位饱学硕儒、海内人望来安抚江南士子,只要应天不乱,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坚如磐石至于政务方面,有为师在一旁帮他盯着,或许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却不曾想,为师大概也是老了,江南改稻为桑、苏松赈灾、西洋生变几件事情搅在一起,为师一则多虑,二则求功心切,未能考虑妥帖便匆忙定下施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议案,最后还是让刘尔升获罪得咎其实这个罪,刘尔升是替为师在担啊”

    高拱以为夏言担心皇上还会迁怒于自己,忙安慰恩师说:“不敢欺瞒师相,学生曾向皇上细细剖析过其中的缘由,皇上也认可了学生方才的说法,并未因之认定师相与刘中丞不能体念治下民生之苦;加之其后应天府仍给松江调去赈粮,皇上便将此事撂开了手今次刘中丞获罪得咎,概因应天府执行朝廷诸项重商恤商之国策不力,至今仍公派铺户采办,并以牙行包卖之制凌虐行商,触怒了皇上”

    夏言微微一笑:“为师那么说,并不是认定苏松之事上达天听是你高肃卿之所为你虽说是奉有上谕巡视江南政务的钦差,等若天子亲临但是,无论赵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还是那个杨金水在苏州准许织户参营江南织造局的作坊;抑或你高肃卿在扬州募集民股开办兴业银行,还允诺两淮盐商附籍扬州,这些事情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个中实情,即便你不说,为师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原来师相早已猜到皇上微服出巡,也知道苏松扬所生的一切都是圣意决断高拱嗫嚅着说:“师相,学生不是有意要瞒着您老人家——”

    “谈不上什么瞒不瞒的”夏言醇醇地笑道:“我辈君子,自束便受孔孟圣贤教诲,为尊者讳是应有之德何况你如今身在机枢密勿之地,固然荣耀无比,却也是危在俄顷之间,时时处处心要明,眼要亮,手要快,腿要勤,可这张嘴,却是一定要稳之又稳啊”

    恩师能这样体谅自己的苦衷,且能设身处地地替自己考虑,令高拱十分感动,忙应道:“恩师教诲,学生永生铭刻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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