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 > 历史军事 > 我欲扬明 > 第四章 豪情不减

?    夏言知道,刘清渠所说的“双口”,正是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皇上的大伴吕芳,如刘清渠这样的理学名臣之所以如此不齿吕芳,一来是因为他毕竟是一个阉奴,却深受人主信任,明里暗里都参与朝廷机密、军国要务,让那些以君子自居的朝廷官员十分不满;二来也是因为吕芳当年坐镇江南,对曾有附逆情事的官绅士子穷加追索,许多人因之破产败家,沦为乞丐甚或投河上吊,也让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朝廷官员认为损伤了江南的斯文元气以夏言这样的当国相臣看来,依律追究乱臣贼子的罪行,将他们的家产充公用以恢复江南元气,固然也未尝不可,但阉奴干预朝政却是犯了治理天下之大忌因此,他附和着刘清渠,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彼辈毫无是非之心、君子之德,纵然有才,也难堪大用……”

    不过,只说了这么一句,夏言便想起了无论是自己当年荣膺揆,还是之前之后别人当国柄政,吕芳都不曾过多地干预朝政;于鞑靼犯境,皇上御驾亲征之时,与他一道受命总理朝纲,两人和衷共济,共扶乾坤,配合得还算不错即便后来京城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那样的剧变,吕芳不但与他一道陷身贼手,惨遭殴打;也未曾将责任全然推给他这个内阁辅因此,身为方正君子的他,实在不好再多说吕芳的什么坏话;加之背后臧否人物,非君子所为;不消说议论的还是一直深受皇上信任的吕芳,说过了头就会涉及皇上,非人臣所敢为,便顿了一顿,把话头又转回到一开始的正题上:“圣驾不日即将龙腾南都,诸多政务都等着你我去办,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事你今日来阁里来,究竟为着何事?”

    谈到公事,刘清渠也肃整了面容:“月前,你吩咐我移文湖广,让他们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一事今日已接到湖广回文,言说已经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用于赈灾,给浙江调了五十万石用于改稻为桑,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借粮给浙江”

    时下虽说是个不伦不类的资政,但论及政务,夏言依然是当年那一副执掌朝政、说一不二的口吻:“少听高耀给你哭穷今年应天遭了灾,湖广却是大熟,产粮比往年多出一成以上前些日子还写信给本阁,担忧谷贱伤农,想要奏请动用藩库存银和今年的夏赋增购百姓手中的余粮,却担心马铁算盘不答应,指望着本阁能帮他说话如今不过让他再借给浙江三十万石,他却说什么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调的话你再给他移文,让他着筹办,不得推诿延误”

    刘清渠为难地说:“既然湖广已经正式回文,想必所言也非全然都是托词冒昧猜测,高中丞也有他的难处……”

    夏言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精光,追问道:“什么难处?”

    刘清渠字斟句酌地说:“设身处地想想,用湖广藩库存银购买的粮食,却要借给浙江,难免下面的人不乐意……”

    “下面的人?”夏言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在自己的省份,威势不亚于王侯,哪里还会顾虑下面的人乐意不乐意何不照直了说,是上面有人给他打了招呼,不让他借粮给浙江”

    刘清渠知道,跟自己一样,浙江巡抚张继先也是夏言当年提拔起来的人,被朝野视为夏党一员;而湖广巡抚高耀,却是当今内阁辅严嵩的人,朝中夏、严两党明争暗斗已有多年,湖广与临近的应天府和浙江关系就十分微妙今年应天府大部分州县遭了水灾,夏言以内阁资政、总理江南政务钦使的名义统管赈灾诸事,压着湖广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粮用于赈灾抚民碍于朝廷律法和全力赈灾的上谕,高耀不能不办,但这么做,等若是帮夏党的刘清渠和重灾府县松江知府赵鼎、苏州知府齐汉生办差,他的心里定是十分不情愿前些日子,夏言突然又让湖广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由于浙江既未遭灾,又未提出援助请求,这个命令显得十分突兀且毫无道理夏言当国柄政多年,圣眷犹在且积威难消,高耀不敢明着顶回来,便找出种种借口搪塞推诿

    不过,刘清渠虽为夏党中人,但久任学官,此前也一直远离政治中心,不愿过多卷进党争之中;二来这个话题就要说到夏言心中的隐痛了,他不愿再往深里说,便委婉地说:“没有根据的事,我可不敢妄加猜测再者说来,各人都管着一个省,湖广既已回文,我再行文催促,只怕不妥……”

    夏言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有什么不妥的?莫要忘了,你不只是应天巡抚,还兼着南京户部尚让你移文给湖广,用的也是南京户部的公函”

    刘清渠苦笑道:“如今谁还看重这个留都尚的虚衔?若不是南京的衙门尚未尽数撤裁,总得有人要统筹江南诸省给南京这边调拨衙门的例银和官吏的薪俸,朝廷也未必就会应允南京户部配上一个空头尚……”

    “这是什么话朝廷设置百官职位,全是为着打理政务、承差办事哪里有什么空头不空头之说?”

    说着,夏言疑惑地看了刘清渠一眼:“你这么说,莫非是住着南京还想着北京?怪我没有给你出力?”

    这么说就涉及到自己的操守和清誉了,刘清渠赶紧辩白道:“也是你公谨兄赶鸭子上架,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这个二品尚”

    “想不想当是你的事,既然当上了,便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夏言略带不满地说:“你跟马铁算盘是同一科的,论交情,你我还要深一点这些年里,我为何迟迟不举荐你做大小九卿,以致你总是要慢他一步?就是因为你的操守学问都是好的,却少了一点慷慨任事的勇气,我担心你镇不住六部九卿那些衙门的刁官滑吏”

    刘清渠道:“你曾说过,你举荐我兼任南京户部尚,是出于一片公心,让我不必谢你如今你把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自然也不好怨你不过,既然你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妨直陈陋见:既然张元忠浙江巡抚张继先的字元忠那边并未提出借粮之议,你为何却非要湖广借粮给他们?”

    夏言眼中抹上了一层忧虑之色:“不好说,亦不能说或许是我杞人忧天不过,浙江要改稻为桑,张元忠手里多些粮食,诸事也好做得妥贴些……”

    听着夏言提到改稻为桑,刘清渠越苦笑起来:“说到改稻为桑,苏松两府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漫说是这个二品尚,应天巡抚一职,我大概也干不了几天了如此正好,老朽病废之人,也该乞骸归里,享几天清福了……”

    夏言为不满:“这个话我已跟你说过多次,你又何必惴惴不安一至于斯?不要忘了,赵崇君毕竟是我的门生,对他我还是了解的,这个人虽说清流习气过重,也十分桀骜难训,但为人却是端方正直,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你又把赈粮给他调了过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不会把你的那些气话说给朝廷还有,肃卿久在朝中机枢密勿之地,岂能分不清事体大小?即便赵崇君把事情的详情始末都告知于他,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说了出去”

    “跟着高肃卿下江南的,还有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他们若是知道了,势必要上达天听……”

    夏言是毫不犹豫地说:“我与皇上风云际会近三十年,深知当今圣上睿智天纵,不会因言废人”

    刘清渠却还是有一层担忧:“还有那个张居正,也是钦差之一松江之事最后落到他的恩师徐阶的家人头上,徐阶岂能善罢甘休?难道就不会反戈一击,以赵崇君减半赈为由参奏他一本,以报一箭之仇?若是如此,倒是愚顽老朽连累了赵崇君那个英才俊杰……”

    “这个便不会了”夏言笑道:“俆松江一则绝非毫无爱民之心的人;二来他不会看不到家人所为已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这个时候若是还想把水搅浑,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俆松江何等人物,断不会行此下策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非但那个张居正会给他写信,赵崇君亦会把他家人凌虐百姓、敛财自肥之事告知于他,而他的请罪疏,此刻大概已经拜,送至龙舟船队的皇上手中了”

    刘清渠摇头叹道:“赵崇君和齐子方做的那些事情,虽说是迫于无奈,却把江南官绅得罪到了死处,日后即便有皇上呵护,不会因此获罪,却只怕再难以见容于官场士林……”

    “你且放宽心,对于此事,我已想好应对之策一俟圣驾驾幸南都,便请旨陛见,造膝陈奏还是当初对你说的那句话:生可不为生,师却不能不为师”夏言感慨地说:“我已经年届耳顺七十,为我大明效力的时日已然不多,能为朝廷保留两位年轻俊才,也算是不负君父数十年恩宠礼遇……”

    刘清渠自然知道夏言这么说的分量,不禁想起了这些年里,夏言辅佐当今皇上推行政所受到的严峻考验和种种磨难,他由衷地叹道:“论及慷慨任事,漫说是我,放眼我大明当朝衮衮诸公,大概也无人敢与你公谨兄较一日之短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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